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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洗事


手機叮叮噹噹響起來的時候,門外的洗衣機也剛好咚地一聲停止運轉。我翻個身,看群組裡仍在加班的同事傳來一排簡報和貼圖。


前幾週趕出來的報告被退回了。會議上,有大半討論圍繞在簡報第三頁,男女主角的星座血型設定。其他組編劇提出:「如果男主角是A型天秤座,根本不會對女主角動心。」

A型天秤座,那是怎樣的性格?我靜靜聽著同事細數每一星座的特質,好像更不懂了。如果流著不同型的血液,如果早生幾天,我就會因此說服不了你嗎?

和其他編劇碰面之前,我曾以為團隊裡全是編劇新手。面試的時候我把作品印給製作人看,裡頭甚至連一篇劇本都沒有,他是因為什麼原因挑選我加入?首次會面,他說我們公司要製作一齣情境喜劇,這個社會太沉悶了。

常錄影到深夜的同事日子也過得很沉,聚餐的時候她說起好幾次深夜歸家,將堆積成山的髒衣服丟進洗衣機,按了開關後倒頭就睡,隔日慌張出門,壓根忘記晾曬的事,再次想起來的時候已經經過一個日夜,只得重洗一次。「來來回回洗了三次,衣服竟然被洗破了。」她一臉不可思議。一個圓桶型,沒有任何爪子尖銳物的機具,竟然能有這般撕裂的力道。

租屋處裡的洗衣機,放置在走廊底端的陽台,即使我的房間和它之間,還有層層輕薄夾板隔成的許多房間,它仍然以聲音驅近,每晚隔著門板發出擊打的悶響。

我提著洗衣籃去陽台,將糾結成一團的衣服搬回房間,邊拆著衣服結,邊按下電腦電源,準備和同組組員開線上會議。前幾天主管說劇本的理想設定,是一對新婚夫妻的家常故事,但我們團隊裡甚至沒有人經歷過婚姻,那就像一個從來不下廚的人要編寫一本食譜那麼困難。

到職前的編劇課上,隔壁的女大學生舉手發問:「我想寫一個貴婦的故事,但沒有嫁入豪門,該怎麼寫?」全班同學都笑了,當時我對編劇這職業滿是幻想:午後提筆電出門,找一處日光溫煦的角落寫稿,即使稿債高築,仍有餘裕好好地吃一份正餐。然而現實卻是,晚上消夜時間,我們一行人在速食店會合,先派一個人上樓占位子,其他人排長長的隊伍,點一份能一邊吃一邊使用電腦的簡單餐點。速食店二樓坐滿自習的高中生,遠看像圖書館的光景,一走進,卻覆蓋一層香酥氣味。

餓了一整日,我們個個吃得滿手生香,等到談起正事,卻進入飯飽人痴的恍惚狀態,互相僵持消耗著。一會兒垂目思考,一會兒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有時終於生出有趣的點子,卻發現難以執行,或不符合電視劇的架構。

繆思會出入這種人聲嘈雜,毫無文藝氣息的地方嗎?我們陷在座位中,好不容易告一段落,立刻搭捷運四散,回租屋處盥洗更衣,再繼續線上會議。

回租屋處後最要緊的事,是抱著裝滿盥洗用品的臉盆到浴室前占位排隊,浴室門口的長條沙發上,排滿各色塑料臉盆。臉盆等同於滷味攤的菜籃,可以充作排列順序的號碼牌,一人一盆,全員到齊才能進入。沒有排到浴室的人,趕緊去蒐羅髒衣服,或許還來得及在另一列洗衣機的隊伍中安個位。

臉盆卡位後仍不能鬆懈,需要時時刻刻留意浴室裡的人出來了沒有,有時一不注意,錯過了時間,後面一位立刻插隊溜進去,鬧得雙方不愉快。後來幾個謹慎的室友學會在長廊間聽聞水聲,快要輪替到時,就坐在門口的沙發上滑手機等待。

有時我會想,這麼細瑣的家常事,值得每晚這樣氣急攻心去計量嗎?然而聽見浴室門一開、洗衣機台一響,我仍又奔走去了。十餘個人共用一個空間,一個機台,暗地裡不免有太多種生活習癖勾結在一起。

我常趁著洗澡的時候將內衣褲丟在腳邊的盆子浸泡,等洗完頭髮身體,再從雪白的泡沫中撈出布料刷洗。此時是奔波後的偷閒時刻,在隱蔽狹窄的浴室裡,撈出一條沾了月信的內褲,也能結結實實地搓洗、擰壓,一陣子後水色轉紅,浴室裡的雲霓隱約瀰散著血的氣味。

已經忘記初次手洗內褲是什麼時候的事,只記得它占去我整個青春期中,許多個上學遲到的清晨——早過了應當出門的時刻,我仍然鎖在浴室裡搓洗髒汙,一邊咬牙切齒地回應著父母的催促。為什麼這些時刻特別難以啟齒呢?或許是布面上的痕跡洩漏了我不願面對的成長。

將內褲擰乾之後,還要排長長的隊伍等待脫水,若時間太晚,只能徒手擰乾,直接晾起。某次午夜我將衣服丟進洗衣機,鄰近陽台的房客立刻衝出來拔插頭以示抗議。

晾衣服的區域恆常客滿著,布料長長垂掛,要靠近洗衣機得彎腰欠身地走,否則便像走過一張簾子一樣地刷頭頂。有幾件衣物長年掛在陽台,經過風吹日曬,纖維鬆脫得像一張薄脆的紙,版型塌陷斷裂。它們的主人去哪了?我問了隔壁的室友,衣服是妳的嗎,她看著衣服頓了頓,說應該是前幾任房客遺留下來的。

洗衣機旁仍有兩桶衣物等待著清洗,我將一盆濕淋淋的內衣褲排在最末端。機台縮在角落發出低鳴聲,即將解體一般地搖晃,表面都是斑駁的刮痕。當初設計者為什麼要嵌一片透明的玻璃在蓋子上?真的會有人拉長脖子,觀測裡頭的水渦嗎?



工作以後,房間桌子上多了一張紙條,提醒自己每個早晨夜晚要登入公司網頁打卡上下班。每一週,編劇只進公司一到兩天,其餘時間幾乎是相約在外頭或線上開會。


久未碰面的朋友聽到這樣的工作模式滿是羨慕。她是節目部的助理,終日轉來轉去尋找道具,像生活裡永遠丟失一件物品。偶爾錄完影,錯過公車捷運的末班車,只能騎腳踏車回家。好幾次我在半睡半醒中接起她的電話,「巷子裡好暗,你繼續說話,出點聲音。」她將手機開擴音,放在腳踏車前面的籃子裡,於是整條街都會聽見我們一掠而過的笑語。

後來某次她說做不下去了,吶吶地說,「我的房間好像被公司占用了。」我只是安靜聽著,知道隔天她依然會去上班。

那陣子我們團隊的每一餐飯、電腦手機,也像是與工作共用,私人的部分全與公事交纏在一起。群組裡累積好幾份同事回收來的婚姻問卷,幾乎都是在會議中報告過,再被主管退回的。我們分頭進行更多的田野調查,看一部又一部美國喜劇,卻似乎沒有太大的幫助,編寫劇本的進度仍然維持著零。

某一日我在開會途中,收到朋友傳來的訊息,說人力銀行的網站上,仍然刊登著編劇團隊徵人的消息,這個團隊會擴編到什麼地步呢?後來主管提到這齣劇是台灣少有的生活情境喜劇,只要成功了,會有更大的市場要求和編劇們合作。我卻滿腦子想,再寫不出令人滿意的劇本,就會被替換了嗎?



開會隔天,把沾了汙漬的毯子拿去清洗,卻發現洗衣機咕嚕咕嚕發出奇怪的聲響,是排水功能壞了嗎?它愈轉愈慢,到最後幾乎是不排水地空轉著,前一個室友洗的衣服全濕淋淋地浸泡在水窪裡,她只好將衣服一件一件徒手擰乾、張掛。水珠沿著衣角滴落,整個陽台滴滴答答地下起細雨。


我只好出門,抱著一籃子的髒衣服和一把硬幣到樓下二十四小時的洗衣房,排隊等空的機台。

有人在洗衣機的蓋子上貼了故障告示,仍有室友不死心地將少量衣服丟進洗衣機。他按了電源鍵之後,機台掙扎著搖晃,接著燈號閃爍熄滅,無法接收任何指令,最後只能將插頭拔除。

比較勤勞的室友開始手洗每一件衣服。每個晚上,流理台邊擠滿了待洗的一盆盆衣物,他們將領口袖口噴上衣領精,再從櫃子裡取出洗衣板、蘇打粉、白醋和各式軟刷,複雜而精密地洗滌起來。

我的手機仍然在每一晚震動著,時不時螢幕就忽然亮起來,是同事們想到了新點子,或有一份簡報傳進來。有時在房間,有時在洗衣房,我斷斷續續地回覆、查收,有時零碎到忘記我們最初要編的是一齣喜劇。

某日開會回來,長廊底端傳來洗衣機運轉的聲音。是終於修復了嗎?恰好從浴室出來的室友說,舊的機台底盤齒輪已經磨平了,房東不願意修,直接替換新的了。


啊,是什麼時候不知不覺磨平了呢,新洗衣機的蓋子上也有大片的玻璃,我伸長脖子一看,只見到水中載浮載沉的衣服,與自己的倒影。

【得獎感言】

偶有一些夜裡醒轉的時刻,會恍惚地以為自己離開租屋處,回到家的床上。那個時候,大約沒有想過為什麼寫字,為什麼發聲,為什麼交談。我只是關在房間,看天空一刻度一刻度地亮起,萬物逐漸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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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michun

【評審意見】

時代的縮影 阿盛

描寫新世代的平常生活狀態,題材很普通,寫作手法也不特別出奇,但仔細斟酌推敲,這正是本文的大優點,平淡敘事中能見出一個時代的濃縮樣貌。作者藉由日常小事帶出緊湊的生活步調,以及諸多現實的適應、無奈。主題是洗衣洗澡,人人經常要做的平常事,但作者巧妙地將工作上的種種困窘穿插其中,連結自然順暢,沒有刻意為之的鑿痕,也不吶喊悲歎、誇張鋪排。讀來彷彿看到鄰居街坊那些普通的上班年輕人,連五官都清楚可見。結尾描寫一個普通動作,卻收束得乾淨俐落,饒有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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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自由時報》
〈洗事〉
2018-11-13
網址:

https://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246334
作者:胡靖
【作者簡介】
胡靖,1992年生,台灣桃園人。國立武陵高中、私立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現為報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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