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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著想像一個畫面:從年少到年老、從毛頭小兵隨著部隊走過大江南北、半生戎馬,這樣的一個人,他的人生經驗多麼精彩!生命故事又多麼高潮迭起、引人入勝! 四、五年級的朋友,年少時肯定閱讀過張拓蕪的《代馬輸卒》一系列作品。當年,知名女作家三毛曾經這樣形容張拓蕪的文章:張拓蕪這麼一個小人物對生命真誠坦白的描述,在他的文章裡沒有怨恨,沒有偏激,有的只是老老實實、溫柔敦厚,平靜而安詳。他用筆記下了那個時代的見證,他筆下的生活是一個從來沒有人寫過的世界。 這是我們所熟悉的張拓蕪的作品。張拓蕪停筆近四年,最近中時部落格再度力邀他復出、重新寫作,今天很高興邀請張拓蕪來到我們的節目,聽拓老說故事。

以下是訪談主要內容:

與談人簡介

主持人:郭至楨先生(中時電子報總編輯)
受訪者:作家張拓蕪


問:很多網友當年都是您的崇拜者,大家印象最深刻的是您一系列有關部隊、戰爭的文章。您十五歲就當起游擊隊,怎麼會半生戎馬至今?

答:我很年輕就當兵,當年國民黨抓兵是有名的,但我不是抓來的、而是自投羅網,因為我沒有飯吃。

帶我進游擊隊的一個丁姓鄉長,他也是我七轉八彎的一個遠房親戚,當時他看我在油坊當徒弟時,被打得滿頭都是血、耳朵半聾,他覺得我太可憐了,他說,「你不要這樣沒有出息,跟我去當游擊隊吧!」

我就問,「游擊隊打不打人?」我被打怕了。從大年初一打到三十晚,天天打,有一天沒有被打,我就摸摸頭,很不習慣了呢。

我在游擊隊不到十個月,游擊隊就被打垮,大家鳥獸散。有個當過老兵的,去投靠中央軍(當時不叫國軍),他對我說,「小鬼,我帶你一塊兒走吧!你又不能回家。」

黃昏時到了安徽省寧國縣,也就是我們游擊隊總部的鄰縣,當時的部隊都在招兵,結果收了五個,卻不要我,因為我又乾又瘦、個子又小,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求他(收我)也不要。求到天都黑了,他們都開飯了,我一個人在外面大樹下,餓著肚子等他們出來,等得都睡著了,結果分隊長就去向連長求情。他說,「你不要看這小鬼又乾又瘦不像個人樣,他識字?!」

當年,識字是不得了的。連長一聽,就說那叫來看看。他問我,「你讀過幾年書?」我說,「四年。」他又問,「你會背總理遺囑嗎?(編按:孫中山遺囑)」我說「會。」他繼續問,「你會寫嗎?「我說「我會抄。」他說,「好,你就照著抄。」

於是我拿了一支鉛筆抄,字也寫得東倒西歪不像樣,但全連只有三個半識字的,我是那半個,因為我程度最差。第一有學問的是師爺,也就是文書,十幾年前我還和他在台灣見了面,他的學問雖然比我差得遠了,但那時他在連上就是第一。

第二是連長、第三是連長太太,第四就是我。將近三百五十個官兵,我是其中半個識字的,也是因為這樣才進得了軍隊,然後我就一直當兵當到民國六十一年三月一日退伍,整整二十九年的軍人生活。


問:如果師爺是第一把交椅,您也算是小師爺了?

答:對。小師爺滿管用的。很多公差,像砍樹、伐木、挖坑、挑大糞等等,都不要我去。他們都說「小師爺,我替你去。」他們覺得我很了不起,我覺得他們才了不起,因為一百多斤,我挑不動啊!

他們有家信來,都要找連部的師爺,但師爺很忙很跩,找我卻很方便,我幫他們讀信、寫回信,還協助寄錢。其實那個信,我也是一知半解、半猜半唬的,因為各地方言也不同。不過,信的內容也很簡單,多是:老爸生病、老婆生孩子啦之類的,我再幫他們回信,他們就很感激我了。

我也很感激他們。我們當兵,鞋子都自己打的,我會打草鞋,但我都不必打,因為人家都幫我打好了。我行軍時,背包裡揹了三、四雙換穿,因為草鞋穿爛了就丟、再拿一雙新的來換,所以我當兵幾乎沒吃到什麼虧。


問:雖然個兒小、吃不了重擔,但您那根筆也是重擔啊!當時您在炮兵部隊,實際上也是打過仗的。當時您們怎麼作戰的?

答:我們炮兵離第一線還有兩、三公里的距離,我們那時用的炮是小炮,叫步兵炮、迫擊炮,射程不到兩千公尺,打到一千八百公尺就不準了;有時炮彈也不爆,就直接插在地上。

我們的炮很特別,其他部隊沒有,那時我在的部隊是參軍,原叫廿一軍,後來降編為二十一師,那個炮叫川造(四川製造),還有日本製的曲射炮,炮盤大概有桌子那麼長,要四個人才抬得動,左邊的要用右肩抬、右邊的要用左肩抬,不然前面兩個人抬、後面兩個就看不到路,會摔跤。那個炮原本是馬拉的,我們從日本人那裡接收的時候,有六百多匹馬,結果不到一年,通通被我們養死了。

因為貪污嘛!馬料在軍中叫做糧秣軍需,馬料很貴,馬專吃的豆子,土話叫做泥豆,晚上一匹馬至少要煮一斤泥豆來餵,馬無夜料不肥啊。原本是一匹馬一天配兩斤馬料,從最上層的國防部就揩油了,一天只發一斤,到了我們軍部只剩下半斤,等到發到我們炮兵營只剩四兩,營長也揩一點、連長也揩一點,拿馬料去換現金,所以馬到了冬天都吃稻草,稻草乾的沒營養,馬走著走著就倒下來死了,我終於懂得何謂「倒斃」,一倒下去再也扶不起來,因為牠的元氣耗光了,所以我們就成了代馬輸卒。當時我們在鎮江有個代馬輸卒。

開放探親後,我第一次去大陸,就是想去鎮江看看我當年代馬輸卒那個地方叫什麼村,我到鎮江縣政府去查老資料,鎮江縣、丹陽縣......到底是什麼縣,我已經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代馬輸卒是這麼來的。因為沒有馬了,卒去扛炮。


我們一個連廿四個小夥子,專門選最年輕的、體力最好的拉炮,本來我們軍人有上尉、連長等機制,但是代馬輸卒沒有階級、名字只有代馬輸卒四字,享受上等兵的待遇,我當了十一個月的代馬輸卒,後來我們回到台灣,代馬輸卒就取消了。

等於說,代馬輸卒是當時特有的名稱,而且只有我們那個部隊有,同袍叫我們「吃草料的」。


問:聽說「張拓蕪」這個名字也是有典故的,這不是您的本名?

答:我本名叫張時雄,家裡的譜名。後來叫張拓蕪,是因為我開小差特別有經驗,在台灣開了十次、大陸開了一次,我是開小差專家。有個國防部總政戰部的資訊官,是王昇的左右手,開文藝大會時問我,張拓蕪你除了會寫文章還會幹什麼?我說:報告將軍,我會開小差。中華民國國軍,我是唯一的(開小差)專家。長官當場傻住。

以前說開小差很丟臉的。開小差其實不丟臉,我開小差就是找一個單位,吃飽飯:三餐吃得飽,我就幹下去了,不然三天我就走人。

問:所以您換了很多單位?

答:換到我都數不清了,大概八、九個單位。後來我就不用本名,補個名字就頂缺。例如,某個單位的兵叫做張某某逃掉了沒有補進來,每個頂進來的兵都叫做張某某。

問:您怎麼知道有個叫做張某某的兵缺呢?

答:我自己報名、毛遂自薦,他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這個缺。我就問衛兵,「你們連長要不要補兵?」臉皮厚得很!

衛兵說要補兵,連長就接見了,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我現在還不知道?。」他問,「你怎麼不知道自己名字?」我說,「連長,補上誰就是誰嘛!」

我補上一個叫做王友才,已經補三、四個月了,有天特務長(現在的行政官)說,王友才是以前那個兵哪!不是你呀!我說,我已經被叫好幾個月了、已習慣了,一喊王友才我就「有!」舉手。

問:那時候部隊也是亂哪?

答:亂啊!尤其是三十八年,從大陸撤退到台灣,部隊的長官來了,卻沒有兵,所以我們很吃香。

後來那個特務長問,「你真的姓王嗎?」我說,「我不姓王,姓張。」「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忘記了。」特務長桌上有一本王雲五字典,那字典不是按部首、而是四角號碼查詢,我也不會用,看到字典上有個「拓」字,我就指著那字說,就這個字。當時我還不會念那個「拓」,就隨便翻一個字出來。

特務長認識那個字,他說,「張拓。」我就說,「對,對。」他說,「單名不好,三個字才好。」要我再翻一個字。我一翻又翻到「蕪」字,我說,「就這個草字頭的字。」從那時開始用到現在。


問:你當時用了「張拓蕪」這名字後,就再也沒開小差了吧?不然又要換一個名字了......

答:照開,開到淡水對面的八里。有段時間我還改名叫張子容,後來我調到台北松山機場,又改回張拓蕪。張拓蕪這名字還好聽一點,比起那個張時雄,什麼雄?狗熊啊?張拓蕪就張拓蕪吧!

問:「拓蕪」這名字很有書卷味、文藝氣息?

答:呵,真沒有想到啊。以前我也不會寫作,到台北以後,我才知道,到圖書館看書不要錢,新公園(編按:現在的二二八紀念公園)裡的博物館一樓,當時是圖書館,待在那一年多,我獲益良多。

問:在您的書的作者序裡我看您提到,您六歲進小學、四歲進私塾,但您整個讀書只有六、七年,但您的文學涵養與寫作技巧都這麼好......

答:我後來有自修。因為當兵沒有出路嘛。自修之後,我自己後來又拿會計簿的小本子拿來畫畫寫寫,隊指導員對於這些有字的是要檢查的。他問,你寫什麼?反共抗俄的口號?我說,對!

這麼回答可以避嫌,否則指導員會說你這個人思想有問題。寫著寫著班長看見了,他程度比我高,他說,「你寫這個還可以,可以去投(稿)啊!」我問,「怎麼投啊?」他說,「你不要管,你寫了交給我。」

結果班長就幫我投了,也沒告訴我。半個月後登出來了,我正在挑大糞澆菜時,他告訴我,「張拓蕪,你今天見報了。」一首十幾行的小詩,就這麼大一塊,被擠在台灣新生報「戰士園地」的版尾。因為版面就缺那麼一小塊,文章太長太短都不適合,我那十幾行剛好。第一次看到自己名字,「張拓蕪」變成鉛字,是很奇怪的感覺。我現在還很感激新生報。

問:還記得那首詩嗎?

答:詩很幼稚,不好意思提啦。詩名叫「春來了」,但詩的內容我完全不記得了,反正都是口號。

問:從此開始不斷創作?

答:對。第一次因為收到十五塊錢稿費,那時我當三等兵,月薪只有十二塊,我說「這十五塊拿到以後,我要買球鞋、鋼筆、字典,要買的東西多了。」結果錢到了以後,班長說充公。

他說,「我幫你投的、我幫你改的,還花了一毛五分的郵票,我幫你寄的,我是你班長,年紀也比你大,我也是你鄉長。」我說,「充公就充公。」後來全班加菜。

後來我這個班長,在民國四十幾年又到東引去當兵,他當了桑品載(曾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副總編)的部下,桑品載編油印報,是社長、總編輯兼校對,我這個班長就刻鋼版、印刷,跟桑品載是同事。


我這班長很落魄,後來我在中和圓通寺下面一個國軍忠靈塔祭拜一個亡友,沒想到班長的名字就在他的對面,我還幫他們兩個互相介紹。

這個班長給我鼓勵很大,他的文學底子比我好,但他沒有寫,後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寫新詩,他也在報上看過我。

我從詩、散文、小說就一路寫下來了,因為寫詩要講天份,我沒有;寫了幾十年沒什麼成就,算了放棄!改寫散文。

寫散文也是不得已,是我的好友逼我寫的。就像今天張桂越叫我寫,我問寫了在哪裡發表?文章寫了不發表就可惜了。沒有錢沒關係,一定要有地方發表。發表了才有成就感,否則沒有原動力,就不想寫了。


問:您一生走來,尤其在那樣風火刀兵的年代,後來在台灣這麼長的時間,那是很多人心裡那種流離的痛,後來您有再回大陸,有遇到親人或老友嗎?

答:老朋友都死光了,但我碰到一個解放軍退休的司長,我的童養媳在他家當女傭,她名字叫蓮子。她做了一雙布鞋寄到香港我朋友那裡,洛夫寫了一首詩「寄鞋」,很風靡兩岸。

回到大陸以後,有三個最親的人,一個是我的親姑母、一個是胞姐、一個就是蓮子。其他還有繼母的三個弟弟,我不認識。我回到台灣就寄一千塊人民幣給三家分,姑媽一份、姐姐一份、蓮子一份,後來姑媽跟姐姐都去世了,我那一千塊錢就專門給蓮子一人。

一千塊錢人民幣相當四千多塊台幣,她在鄉下活得很好。

問:蓮子現在還在?

答:不知道!她不識字,沒結過婚,領養了一個兒子,兒子是鐵匠。鐵匠打了通電話給我上海的朋友,因為我寄錢的金額屬於小額的,去銀行匯款太麻煩,上海有個朋友叫小戴,嫁給日本人,她是我們縣裡的女傭,她說蓮子的兒子跟她的女傭說,張拓蕪又寄錢來了,家裡過得去了。我打聽不到、寫信又不能問,我還託小戴幫我打聽,但現在不曉得蓮子在哪裡。她叫我不要寄錢了,所以從今年三月我就沒有再寄錢了。

以前一年三節我一定寄,因為三千多塊錢對我不算什麼,稍微省省就省下來了,可以給她過舒坦的日子。但後來就沒有消息了......

問:想想很感人,她親自縫一雙布鞋給您。那時您人在哪裡?

答:那時我在台灣,已經跟她通信了。香港有個出版家,幫我出第一本詩集的那個出版家,他本身也是專欄作家。在兩岸還沒通時,我就開始託他幫我寄等額的台幣或人民幣,我再匯錢給他,所以有了地址。

有了地址,但停了好幾年沒有聯繫,忽然有一年蓮子寄了雙布鞋到香港,我那朋友也沒寄給我,直到洛夫到香港開會,與香港藝文界見面時,介紹洛夫是「台灣來的一個詩人」,我朋友問他,「你認不認識張拓蕪?」洛夫說,「張拓蕪我老友啊!」他說,「我有一雙鞋與一把剪刀,放在鞋裡面,請你帶給張拓蕪。」

洛夫回到家就打電話給我,「你想不到的事!有雙布鞋,還有一把剪刀,不知道什麼意思?」所以他的詩沒有寫到剪刀,只有寫到寄鞋。後來另一個詩人寫了這把剪刀。

問:一雙布鞋裡面放一把剪刀,什麼意思?

答:我想不透!後來我在想,她兒子是鐵匠,打菜刀、剪刀來賣的,沒有別的意義。因為蓮子不識字,跟我同樣是民國十七年生,她大字不識一個、她兒子也不識字。在南京時,我把那首詩拿給她看,「看什麼?」她問。我說,「你把這雙鞋寄給香港李先生,我朋友看了很感動。」

「沒什麼啊!這個鞋,我做給自己、也做給我兒子啊!」她說,因為有一塊剩下的布,那布在鄉下很寶貴,她就順便把布包起來縫一縫,有人帶到城裡郵局就可以寄(包裹)。

以後我就沒有聯繫了,我也沒有辦法再回去了。

我回去探親三次,每次都有借債,沒有別的好借,就只有一棟破房子。第一次借三十五萬、第二次借三十萬、第三次也是三十萬。每次借了錢,我回去花一個月;花光了就回來,開始還。兩年半到三年還清了,再借、再去,就這樣子。

其實也沒什麼,回家看看,家已經不像以前的老房子,山也沒有了、大松樹也沒有了、祖墳也沒有了、池塘也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因為我們安徽是中國大陸最窮的四個省份之一,一個安徽、一個甘肅、一個貴州,還有一個什麼地方我不知道。

安徽是很窮的一個地方,我父親是一九六二年餓死的,我那一個村子餓死三百多人、家家都沒有門板的。沒有門板的,死了一個人;沒有後門門板的,死了兩個人,買不起棺材(編按:只好拆門板當棺材)。江青當權的時候,也不准你葬,所以我父親死了好幾天以後,由我的大弟自己揹到後山去埋。

那個荒山已經挖平了,一個小高坡,就一棵樹,我家祖先埋那地方、他家祖先也埋那地方,到後來就爭。歸誰的呢?反正共產黨,都是共有制。

跟蓮子通信以後,我寄了兩百塊美金回去,要求把父親的骨頭另外找個地方埋,但父親埋的地方與我祖父埋的地方又不同,埋了以後,我說,「給你錢你一定要為祖父與父親修墳,合葬一起。」至於我母親的墳因為山都剷平了、找不到了,那就算了。

結果錢寄去了,我也收到回條,沒做。我氣得要命,後來又寄兩百塊人民幣去,立了一塊碑,碑上我父親的名字也寫錯了,我就罵我弟說,「你自己名字寫錯就罷了,你把你老爸的名字都寫錯了。」

我爸名字叫元信,碑上寫成「興」。我說,「我寫好了墓碑的字、我的名字及我兒子的名字,但你老婆、兒子的名字我就空白,因為我不知道名字。」他說,「我已經寫錯了!」因為我空白他也跟著空白,笑死我了。

問:您胞弟識字嗎?

答:不是胞弟,同父異母。他回我,「大哥我不識字哪!」我說,「再給你一百塊人民幣,馬上刻、當場看,一定要把父親的名字改正過來。」

我祖父的墳也不能修,我覺得很無奈啊!我回來只有這件事,我沒錢給家裡修祠堂啊!很多人寄一、兩百萬台幣回家修祠堂、修族譜,我祠堂都沒有了,怎麼有族譜?

他們都不識字,又好氣又好笑。我祖宗的牌位都在那上面,小時候春分、秋分我們都要祭祖,我們讀書的孩子,春秋兩季都要跪在地上念祖宗的名諱,我小時候經常這樣,不認得的字就不念了。現在祠堂也沒有了。


唉!我們窮的人...我那三個弟弟都是活土匪,第四次我就不想再去了,我對我的家人很失望,我張家雖然不怎麼樣,但也是老老實實的農民啊、也是規規矩矩的人啊,也會講仁義道德的啊,怎麼我弟弟變成這樣的活土匪呀?要錢要到不要臉!

我從小窮到老,我到現在還窮,我回來一次就要借一次錢、借了錢還清了我再回來,再借一次......

問:會不會是那邊的生活太困苦了?

答:苦太久了。一九四九年,我直到一九九○年才回去。人也變得一點人味都沒有了。

問:您一路走來,您的這些書就像是您的半自傳?

答:其實我不認識李瀚祥,是我有個已歸化日本籍的朋友,他讀了我的書,覺得這個老爹很妙,就把我的五本書全部推薦給李瀚祥。他說,你要是拍這麼一個人的電影出來,那一定很精彩。我這朋友與李瀚祥是邵氏的同事,他是做業務的,後來李瀚祥回了我一封信,他在琉璃廠買了一幅徐悲鴻的「馬」送給我,因為我「代馬」嘛!

但李瀚祥跟我講,「你的故事不連貫,好多地方斷了,很難拍成電影。」他本來說,他想到一個演員,要拍成卡通式的,人演的一個卡通式小兵,一個糊里糊塗、無拘無束的從小兵當到老兵。那時兩岸還沒開放,日本的朋友叫我跟李先生直接溝通,當時李瀚祥在北京,後來他有來台灣一次,但沒有人引見,但李瀚祥送我的這幅徐悲鴻的複製品,我還保留著。

問:蓮子的布鞋還保留著?

答:布鞋搬家時搞丟了。我一直放在衣櫃裡,很有紀念性,搬家時我兒子把它丟了。

問:前陣子《天下雜誌》訪問一個叫黃春明的作家,他說,以他們這輩的作家,台灣的整個社會文化,因為社會結構的變遷,速度越來越快,年輕人對於訊息的接觸、文章的閱讀越來越少,習慣影像式的速食文化。他語重心長地說,台灣現在缺乏令人感動的文字。最近看到您的文章,也覺得是令人感動的,您是否認同黃春明的觀點:台灣對於文字創作越來越少了?

答:現在出版社沒關門的也等於半停業狀態,不出新書,因為沒人看書了嘛。我跟張桂越說,我兒子就是不讀書的人,他只讀汽車雜誌。我的《代馬》賣得不錯,尤其是手記,賣了快二十八版。

問:您一路創作下來,很多與您年紀差不多的文壇朋友,像三毛、劉俠、席慕蓉、楚戈,都是很老的朋友了。您常說故事,講很多當兵時代的故事,您後來與這些文壇老前輩在台灣的互動交流也很精彩,如果您能寫與這些作家的互動,也很令人期待。

答:以前楚戈跟我同事,後來也成為好朋友。前不久有個畫家在紐約去世了,我們在桃園南崁有個追思會,我跟楚戈坐在一起,因為楚戈不能講話了,我們用寫字的。

他問我,「你還記得林口時代的那些糗事嗎?」我說,「這些糗事只有你知我知。」楚戈老婆在旁邊哈哈笑說,你們兩個有什麼秘密我們都不知道!

其實我和文壇朋友交往不多。我交朋友很挑,味道不對的,你的官再大、錢再多,我不稀罕、不要跟你交往,要臭味相投的。我跟張桂越也認識,她在華視新聞雜誌是第一個請我上電視的新聞記者,我覺得這人很豪爽,我們倆一見如故,見面時喝杯水、吃個牛肉麵就好了,也不必大魚大肉的吃。

寫文壇回憶錄啊,好像寫一本的資料足夠,因為文壇我認識的都是上年紀的,五、六十個人有,但寫不長,就兩、三千字。

代馬手記好像真的成為我的招牌了,其實我又寫了二十個題目了,我可以一篇篇寫下來,一篇寫個五千字吧,總計十萬字,加個兩三篇就可以變成一本書了。

張桂越說,你不要急,你要待價而沽,現在爾雅我就出了五本,九歌也出了六本,九歌的文章比較整齊一點,但敘述性比較低,比較接近散文,這個就比較接近傳記。

問:非常高興拓老在停筆四年之久後,今天再度復出,在中時部落格裡開了他的部落格,他可能也是部落格作家裡,年紀最長的一個。

答:是張桂越小姐帶我走進部落格的,我還不會走!我是電腦白痴。

我們期待拓老繼續在中時部落格裡面說故事、講故事,把他和文壇朋友往來的一些故事都跟我們說一說,想必是非常精彩。

延伸閱讀:

一封無字的血淚家書----洛夫:寄鞋(賞析)
張拓蕪.jpg
【文章出處】
《中時電子報》
〈郭至楨 V.S. 張拓蕪 精彩訪談〉
網址:

https://forums.chinatimes.com/report/people/960615/01.htm
專訪/郭至楨
撰文/守寍寍

【專訪者簡介】
郭至楨,中時電子報總編輯。
【受訪者簡介】

 張拓蕪(1928年9月22日-2018年6月29日),本名張時雄,安徽涇縣人,臺灣作家,筆名沈甸、張拓蕪。6歲進小學,4年後改入私塾,一生中只受六年教育。12歲時離家到安徽宣城孫家埠油坊當學徒,15歲那年逃家入伍並改名為張拓蕪,隨國軍來台後,張拓蕪開始對文藝產生興趣,逐漸在報刊雜誌上發表作品,1973年退伍,同年中風,病癒後左半邊肢體殘廢。1975年開始寫「代馬輸卒」散文系列,描寫軍中生活與人物,為當代大兵文學的經典之作,《代馬輸卒手記》一書為其成名作,曾獲國軍文藝金像獎短詩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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