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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湯顯祖逝世400週年,本版發表這組論文,以表達對湯顯祖的敬意和紀念。

《在時空中穿越》指出,柳、杜二人夢境的安排,附帶著作者對於舞台形象與詩意符號的鋪排機心,充分顯示了湯顯祖在藝術哲理方面的超前意識與不世天才。《還魂故事的創造性轉化》一文,分析了湯顯祖對前代各類還魂故事交互為用,編排增飾,糅成《牡丹亭》情節骨架的過程,可謂舊題道出了新意。「夢」是《牡丹亭》的重要表情符號。《驚夢一刻》一文,對該劇最為膾炙人口的經典片斷「驚夢」作了巧妙的學術切入,文章以小見大,論證過程及結論都值得玩味。《湯顯祖的曲學修養》一文涉及湯顯祖及《牡丹亭》傳播史上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即湯氏的撰曲立意與當時其他曲家的矛盾究竟何在,這是一篇在寫法上看似平常,其實不落俗套的用心之作。

常讀常新,乃是經典所以為經典的一個重要方面。我們期待著更多的好作品問世。(姚小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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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湯顯祖、莎士比亞、塞萬提斯逝世400週年:在時空中穿越

《牡丹亭》最動人心魄的藝術創造莫過於跨越時空的夢境,明代朱墨本《牡丹亭》凡例稱其「事涉玄幻」,可謂一語中的。馮夢龍將該劇改為《風流夢》,在他看來「牡丹亭夢」是一個不約而同的夢境,因此,他用《夢感春情》《情郎印夢》《麗娘尋夢》三出前後相續的故事情節,來展現同一夢境下的二人行為,呈現出獨特的關目趣味。沈璟將此劇改作《同夢記》,立意大約與此相同。與之不同的是清代吳吳山三婦評《牡丹亭》,謂:「柳生此夢,麗娘不知也;後麗娘之夢,柳生不知也。各自有情,各自做夢,各不自以為夢,各遂得真。」強調柳、杜二人各自做了彼此根本無法遙感的夢,同時各自追逐著心中的夢境。對於馮氏等人的「同夢說」及改編,湯顯祖顯示出激烈的不滿;而對「異夢」說,當代戲曲學者亦有認同,間或以為柳夢梅之夢被提前揭出,足以引人深思。

如果對照原本情節,柳夢梅將園田託付郭駝之後(《訣謁》),便有杜麗娘的寫真病重及至中秋殤亡(《鬧殤》);緊接《謁遇》《旅寄》,便是柳夢梅得到資助而有北上感疾、入住梅花觀,這已是杜麗娘殤亡三年之後。如果順次推演《謁遇》之前的情節,則描寫柳夢梅的《言懷》《悵眺》《訣謁》,展示著他從春到秋的一段百無聊賴的生活情緒;與之相對照的杜麗娘情節,亦是從春到秋的一段低沉抑鬱的身心感受。據此,甫一出場的柳、杜二人實際相隔兩年之期。從季節變化角度而言,身處各異空間的杜、柳二人,同處於近乎相同節序的時間;但從劇情設定的角度而言,杜、柳二人雖然一前一後出現於舞台空間上,卻存在著兩年的時間錯位。湯顯祖在《言懷》中為主人公設定的下場詞:「夢短夢長俱是夢,年來年去是何年。」充滿了對流年幻夢的無限感慨,他著意標識出的「何年」質詢,準確地道出了作者對於舞台時空與現實時空的刻意態度。

明代傳奇中的「生旦家門」所確立的情節線索,主要通過男、女雙方在事件中的作為,來表達作者對奇人、奇事、奇情、奇理的文學創設。正緣於此,那些在劇情中的男女主角必然是處於同一時空中的現實個體,這既是情節發展之必然條件,也是傳奇「常格」所規定的必要基礎。《牡丹亭》中的男女主人公雖然在演劇舞台上前後相繼,但在情節發展中卻絲毫不關聯,在第三十五出《回生》之前的情節更多地展現出個體性的特徵,即便是在兩位主人公同台共演的時候,其中一方必然是虛化的存在。杜麗娘夢中的柳夢梅,不過是夢幻中的男性影像,柳夢梅在梅花觀所遇到的杜麗娘,不過是三界之外的女性魂靈。這種真幻相對的形象設置,表明了「生旦家門」在《回生》之前是各自獨立的情節線索。將兩個不相關涉的人物線索以雙線交錯的形式勾連在一起,顯然是傳奇文本的結構規範使然。但是雙線交錯並沒有帶來故事情節的彼此影響,身處異度時空的杜麗娘與柳夢梅在各自的環境中,展現著各自的人生軌跡,則又是湯顯祖的獨特創造。

在杜麗娘的時空世界中,因後花園的春景引發的夢境,實際是一個基於女性青春暢想的異性之夢。柳生所敘夢境亦如此類,不過是基於男性青春苦悶時的異性之夢。一個是閨閣自處,黯然自憐;一個是失意潦倒,孤懷獨抱;一個是感春傷時,幽情自慰;一個是屈居塵潦,青春自廢。同樣的心情,同樣的契機,同樣寂寞與虛幻中的異性關懷直接促成了他們超乎尋常的身心寄望。因此,杜麗娘在暗享春情的追尋之後,抱定了「不在梅邊在柳邊」的生死理想,柳生在夢醒之後,竟然用「夢梅」二字標識意識中的異性因緣。這種基於人性抑或性的契機進行的生命展示,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真切印證。

兩個不同時空中的生命個體,帶著共通的情緒按照各自的生命邏輯相互交錯,構成了《回生》之前濃郁的低沉落寞的情緒表達。湯顯祖用刻意的兩年時差,通過場次關目的相續鋪排,在舞台上展現出跨越時空的夢幻感。這種在當代影視劇中幾成時尚的「穿越」,在四百年前成了最具創造力的戲劇結構,成為劇中人在舞台上進行「時光之旅」的最好詮釋方式。

《牡丹亭》的時空穿越鮮明地附帶著作者對於舞台形象與詩意符號的鋪排機心。「不在梅邊在柳邊」一句最能展示湯顯祖確定不易的藝術構思。對於柳夢梅而言,「梅」即是夢中梅樹下的女子對於杜麗娘而言,「梅」即是自己內心的外化形態。杜麗娘自嘆的「弄梅心事」,在那棵果實累累的大梅樹面前,何嘗不是引動其情愫的眷戀所在?而這個帶給她心靈共鳴的生命之樹,對於她不可拘束的青春而言,又何嘗不是她的生命所關酸澀的梅子包容著她的一顆細膩的心靈,「梅」成為生命的寫照(編按:摽梅之年)她所謂的「不在梅邊在柳邊」,實際已經不再是模糊的「梅」或「柳」姓的男性期待,而是非常明確的非生即死的生命選擇。對她而言,「柳」是夢中男子真切的形象代言,而「梅」儼然就是「柳」不可得後的必然歸宿,因此,她便用「梅」的死的堅守來展示自己對至情的承諾,當然也會用對「柳」的生的期待來展示自己對至情的追逐。而處在異度空間的柳夢梅在初上場即標明「梅子酸心柳皺眉」,其內心與杜麗娘相映成趣,也難怪成為杜麗娘深情暗駐的最佳人選。因此,在追薦杜麗娘的道場中,用一曲【孝南歌】來讚頌淨瓶中的殘梅,成為對杜麗娘的生命禮讚!透過瓶梅的花枝水淨,其「孤往」的精神,「餘香」的魂魄,確實成為杜麗娘生死不拘的心性所在。這種分佈在劇作中的文學意向讓本來已經玄幻的場面關目,最終組合成了極具文學性的戲曲書寫,構成《牡丹亭》最具詩性表達的戲曲結構。

值得提出的是,具有先知先覺的「花神」「判官」雖然將杜柳姻緣進行點染說明,但絲毫更改不了二人彼此陌生化的情節設定,相反正清晰地表明夢幻與現實、神鬼與杜柳二人的時空相隔。湯顯祖這種有意為之的文學構思,讓劇本中所涉及的時空,以及在時空中交織的人物情緒,變得更加奇幻瑰麗而富有哲思意味。這應該是最具「玄幻」的文學構思。顯然,馮夢龍用「同夢」正是為了避免杜、柳二人在時間上的錯亂,但卻忽略了文本中客觀存在的二人「各自做夢」。吳吳山三婦強調杜、柳二人夢與情的獨立性,但以為柳夢梅做夢在前,反而忽略了兩個獨立的夢境實在存在的時間順序。應該說,他們都沒有十分準確把握湯顯祖在時空觀念上的刻意。

【文章出處】
《國學網》
(傳載自:光明日報)
〈紀念湯顯祖、莎士比亞、塞萬提斯逝世400週年:在時空中穿越〉
2016-10-24
網址:

http://www.guoxue.com/?p=39248
文/王馗
【作者簡介】
王馗(1975-),生於中國山西忻州,中山大學文學博士,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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