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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紫釵記（劇照）


湯顯祖與臨川四夢．紫釵記

從《紫簫》到《紫釵》

湯顯祖的「臨川四夢」膾炙人口，獨放異彩。而創作於南京時期的《紫釵記》是湯顯祖重新選擇人生道路的標誌。我們拿此前10年他所創作的《紫簫記》與《紫釵記》比照，從中處處都能看出他思想轉變的痕迹。自此以後，他便把主要精力用在戲曲創作上，一發而不可收拾。

萬曆十四年（1586年），湯顯祖和好友梅鼎祚在南京重逢。梅氏出示他的新作《玉合記》的若干齣，湯顯祖為梅寫了《玉合記題詞》。湯顯祖在《玉合記題詞》中說，梅氏《玉合記》和他的《紫簫記》相比，「並其沉麗之思，減其穠長之累」。後一句是他的自知之明，前一句較含蓄地指出《紫簫記》給予《玉合記》的影響。「梅生傳事而止」，而湯顯祖則不以此為滿足，他在戲曲中大膽地干預政治，即使由此引起糾紛也在所不惜。看來，湯顯祖並沒有忘懷於10年前的《紫簫記》，現實生活提供他豐富的養料，諸多曲友更帶動他創作傳奇的強烈願望，「南都多暇，更為刪潤訖，名《紫釵》」（《紫釵記題詞》）。隨着社會閱歷的不斷加深，湯顯祖自己也不滿意初期的創作。以後在一個長時期內，他對之進行了反復修改，最終定名為《紫釵記》。據臧懋循改本《紫釵記題詞》，作者自署萬曆二十三年（1595年）春，則湯顯祖遂昌任上可能又在付印前對劇本作了最後的潤飾。




人物形象特徵

湯顯祖在《紫釵記題詞》中自述其對劇中人物的看法是：「霍小玉能作有情癡，黃衣客能作無名豪，餘人微各有致。第如李生者，何足道哉。」在作者看來，李益是不足道的，但像霍小玉這樣重情的女子，是應該讓她享受到幸福的愛情生活。有情達到「癡」的程度，可謂至矣。作者的意圖很清楚，他是為了成全「情癡」霍小玉的人生願望，才寫李、霍團圓的。在這樣的創作佈局下，《紫釵記》中的人物展現出與小說《霍小玉傳》，甚至與其初稿《紫簫記》完全不同的全新面貌。

湯顯祖在《紫釵記》中重鑄了李益的性格，將小說中負心漢的李益改造成基本上忠於愛情的李益，只因為盧太尉的不斷迫害和離間，才產生誤會。盧太尉是個權傾朝廷的「京城第一權貴」，他與李益素無往來，無怨無仇，只因為李益新中狀元不願參見他，便暴跳如雷，將他派到邊境的軍隊裡去供職，還規定「永不還朝」，活活拆散了李、霍這一對新婚夫妻。李益到了邊關，盧太尉通過軍中耳目獲悉他寫有「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的題詩，便作為把柄，想以「怨望朝廷」的罪名，置他於死地。另一方面，又想籠絡李益，招為女婿，「降伏其心」。李益在邊關三年期滿，盧太尉又「奏准聖上，加李益秘書郎，改差孟門軍事，不必過家」，使離別三載的霍小玉再次失去與李益會面的機會。後來李益被軟禁在招賢館，日夜看守，斷絕了他與霍小玉的聯繫。盧太尉一邊造謠李益已招贅盧府，一邊造謠霍小玉已經再嫁，弄盡權術以離間李、霍的關係。因為盧太尉的介入，無疑改變了李益與霍小玉矛盾的性質，從小說的負心棄情的衝突，改成兩人被迫分離，霍小玉所該痛恨的不是李益，而是盧太尉了。


上圖：紫釵記（劇照）


思想藝術內涵

把悲劇小說《霍小玉傳》改編成喜劇戲曲《紫釵記》的重要變化，是劇中人物黃衫客的出現。黃衫客在酒店裡聽鮑四娘介紹「十郎薄幸，就親盧太尉府中，再不回步。小玉姐病染傷春，敢待不起也」之後，非常惱火，說：「俺看李十郎這負心人為盧府所劫，使前妻小玉一寒至此，此乃人間第一不平事也！俺不拔刀相救，枉為一世英雄。」（第48齣《醉俠》）在崇敬寺，他聽了李益在盧府被迫害真相後，對李轉為同情，將他請去霍府。校卒阻攔時，他唱道：「呀，禁持的李學士沒參差，盧太尉甚娘兒！比似俺將你老東床去了也那廝，和你家小姐對情詞。看劍兒雄雌，不甫你一個來一個兒死！」（第51齣《偶俠》）黃衫豪俠就這樣將李益挾持出來，送到霍府，讓他與小玉團圓了。

無疑，黃衫客的出現，劍、刀意象的描寫，是湯顯祖當時的「俠治」思想的體現。少年時期的湯顯祖就憧憬「修仙」、「遊俠」，後來在《秀才說》中，曾經回顧早年的這段思想，說：「十三歲時，從明德羅先生遊。血氣未定，讀非聖之書。所遊四方，輒交其氣義之士，蹈厲靡衍，幾失其性。」《紫釵記》一劇表明了他一心要用「俠劍」去蕩平天下一切不平之事的思想內涵。其實俠治思想也表明這時的湯顯祖想憑自己的力量來改造社會，而且是充滿必勝信心的。當然，後來的現實教育了他，這不過是一種幻想。

１．女性主義抬頭

被明人胡應麟譽之為「唐人最精彩動人之傳奇」（《少室山房筆叢》）的《霍小玉傳》是一部「淒婉欲絕」的大悲劇。湯顯祖之所以對唐傳奇《霍小玉傳》感興趣，一而再地把它搬上舞台，讓萬口傳唱，不是震驚於霍小玉極端的報復，要平復他們的恩怨，也不是有感於李益可悲的「妬癡」，提出一個供批判的典型。觸動他創作靈感的是他看中了霍小玉那一往而深、死生以之的真情。霍小玉以坦誠待李生，委曲求全求李生，賣釵捨財尋李生，最後以身殉情，令人感動。但如果全部搬演小說情節，其悲劇結局對表現小玉真情會形成衝擊，減弱其美好程度。如果像小說那樣讓霍小玉氣死，然後向李生復仇，那樣，霍小玉的情就不是一往而深，而是發生扭曲，她要作害自己所深愛的人而成為一個厲鬼形象，那是不符合湯顯祖創作思想的。要之，他只是要表現霍小玉能死能生的「至情」。死而無生，不是至情，而要其生，必須團圓。

無疑，《紫釵記》作為「臨川四夢」之首，是湯顯祖的一齣希望的春天之夢。從關目看，《紫釵記》的場景時間每每安排在春天。一開始，春天對小玉的重病起着反襯的作用，對她的愛情和生命渴求又起着象徵作用。後來當然是和團圓氣氛和諧一致，起烘托作用了。從全劇看，又是和他們愛情的開始，即「墮釵」在立春之日相互呼應的。侯外廬說：「呼喚春天，歌頌春天是《紫釵記》藝術思維的主題，春天的逝去與再臨，是隱伏在全劇中的一根紅線。」（《論湯顯祖劇作四種》）聯繫「臨川四夢」全部劇作看，《紫釵記》和《牡丹亭》是對人間「善情」的歌頌，《紫釵記》更顯示了湯顯祖蹈揚「真情」，讚頌生命的女性主義的抬頭。

２．至情思想

《紫釵記》中的霍小玉確實是個癡情女子，第36齣《銀屏》、第39齣《裁詩》、第44齣《賣釵》、第47齣《怨撒》等，很好地刻劃了小玉愛情專一、堅貞的性格。《裁詩》一齣，小玉聽王哨兒報告李益議親盧府的消息，哭唱道：「提起淚無涯，憶相逢淡月梅花。天應錯與，風萍露柳榮華。等閒招嫁，劣身奇賺上了他虛脾話。便今朝死待何如，分薄書生奚落奴家。」隨即寫了一首詩寄給李益：「春至草亦生，誰能無別情？殷勤展心素，見新莫忘故。遙望孟門山，殷勤報君子：既為隨陽雁，勿學西流水！」小玉為尋訪李生消息，資用屢空，不得已將聘釵變賣。《怨撒》一齣，寫小玉極為痛苦的心境：「玉釵拋樣，上頭時縈紅膩香。為冤家物在人亡，這幾日意迷神恍。窺妝索向，還疑在枕邊床上，又似在妝奩響。猛思量，原來賣了，空自搵啼妝。」更使她痛苦的是紫玉釵被盧府買去：「天下寧有是事乎！霍小玉釵頭，到去盧家插戴也！」她悲憤地將賣釵錢撒了滿地，「要錢何用！」「濟不得俺閒貧賤，綴不得俺永團圓。」

從以上劇情看，作者把霍小玉塑造成視愛情如生命、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形象，順承了原小說的意圖，然鋪排得更細緻、更深刻、更動人。《紫釵記》無疑是湯顯祖戲曲創作步入成熟期的開始，也是作者借戲曲創作弘揚至情思想的先聲。

３．反抗封建思想

從《紫釵記》旨意歸於霍小玉的一點情癡，一往深情，反映出湯顯祖對人情認識的深化，而劇中出現的黃衫客形象，體現了湯顯祖思想中的遊俠精神尚未蕩滅，即是所謂：「霍小玉能作有情癡，黃衣客能作無名豪。」（《紫釵記題詞》）而劇中平添的盧太尉形象，則將官場黑暗投影在劇中，使劇本反抗封建思想的內容涵量大大加深了。這是官場生活經歷對湯顯祖的饋贈。

從盧太尉愛李益之才而欲妻之以女，因反復延致不從而恨李的情節，可以看到湯顯祖早年屢屢拒絕權貴結納的影子。在此基礎上，湯顯祖謳歌了真情能感化人心，衝破任何阻隔的力量。


上圖：早期電影．紫釵記（海報）


【文章出處】
《湯顯祖與臨川四夢》
〈湯顯祖與臨川四夢．紫釵記〉
網址：
https://chiculture.org.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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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鄒自振
【作者簡介】
鄒自振，1949年生，中國福建福州人，閩江學院中文系教授，《閩江學院學報》副主編。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福建省戲劇家協會理事、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會副秘書長。從事文史教學與研究工作30年，出版個人學術專著《紅樓夢發凡》、《湯顯祖綜論》、《湯顯祖》、《湯顯祖與玉茗四夢》、《邯鄲記評注》、《牡丹亭注評》、《臨川才子論集》、《閩劇史話》（主編）等8部，發表論文200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