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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馬勒

馬勒拯救我於炎炎夏日
(編按:本文被改寫為108大學學測國文試題)


現在我知道了,馬勒可以教導我們,不一定要貝多芬的邏輯和意義,生活可以每一段都很愉快,不一定死要逗(編按:逗,接合、拼湊)成一整塊。   
今年的夏季來得迅疾而猛烈,雨季一過,溫度就陡然上升到三十五、六度,天天如此,一點風也沒有,讓你整個人置身在你無法與之對抗、無法對它反擊的、無所不在的悶熱大氣層中。   

我的生活是最淒慘的,因為我的客廳不裝冷氣,即使熱得渾身煩躁(而且心情又不好),我也不想裝,寧可讓吊扇在天花板上轉呀轉的。而且我一直睡到十一、二點才起床(每天不早於三點就寢),全身熱騰騰的、頭腦昏昏的、眼睛澀澀的、喉嚨幹幹的(前一晚煙抽太多了),斜靠在沙發上半死不活的,毫無一天剛開始的「勁兒」。就這樣,我要繼續去迎接那漫長、悶熱的午後。   

通常我都是在痛苦的吃完不知要算中餐還是早餐的那一餐(毫無食欲,為了生活儀式和身體狀況,也為了不想聽太太嘮叨而不得不吃),稍事休息後,狠狠的沖個冷水澡,然後開始這一天的生活。   

與其說生活,還不如說嘗試著尋找如何度過這一天。看書,那是不用想,任何腦筋都動不得,厭煩、疲累得要死。動,任何動作,那更是使不得,汗流浹背不用說,根本沒有力量讓你動得起來。看運動節目,總不能一直看下去,那也太無聊,何況不是一直有我想看的棒球、網球賽,而且三商隊老是輸,真是令人生氣。那就只剩聽音樂了。聽室內樂與鋼琴曲,老實講,那不但要全神貫注,還要動到「最深層的感情」,此際絕對不宜。聽交響曲,既嫌吵鬧,又要去細心體會作曲家的「邏輯推理」,太累了。聽巴羅克,太簡單。聽華麗而單純的管弦樂曲,像《天方夜譚》組曲、《卡門》組曲,簡直是把自己扮傻瓜。   

按照氣候與心情來衡量,應該聽這樣的音樂:第一,不能單調,要熱鬧、華麗而動人;但是,第二,這種音樂不能太吵,免得受不了;第三,不能動腦筋,所以像貝多芬、布拉姆斯一定要剔除。天下哪有這種音樂(我只指我會聽的古典音樂,現在再去找其他音樂就有點「遠水不救近火」了)?但是,你一定得去找。要不然這個讓人詛咒的夏天怎麼過?還好,終於讓我找到了,那就是馬勒。   

滿天下的馬勒迷一定要寬恕我,並不是說我有意糟蹋你們崇拜的馬勒。而且,說到底,像我這種聽古典音樂聽了二、三十年,從來不能「忍受」馬勒的人,終於也喜歡起馬勒,即使用這種近乎糟蹋的方式來喜歡,也是值得寬恕的。   

馬勒最大的長處是:管弦樂極端華麗,像個天生大美人而又擅長作態,舉手投足,顧盼生姿,無一不迷人。而且旋律哀傷而又優美,又甘又甜,像最好的水蜜桃,人口即化。而且,這種旋律是長長的一整大段,A段完了換B段,B段完了換C,再回到A或B,頂多稍微變化一下。這裡面極少發展,不像貝多芬、布拉姆斯那樣苦心經營的一小段、一小段往前推,像數學證明題,一步錯不得。聽貝多芬,你不能分神,錯過一段就不行。聽馬勒(馬勒迷請恕我這麼說),你可以隨時分神,隨時回來,因為每一段都很動人,而且每一段似乎都很熟悉。你打個盹、上個廁所、接個電話,都可以再回來接下去,那個抒情、迷人而華麗的馬勒還在那裡。你們可以隨時對一個大美人瞟一眼(當然也不反對長久注目),不論你何時瞟上那麼一——眼,也不論你瞟到的是眼睛、還是耳朵(或耳環),總是無一不迷人,這就是馬勒。   

就這樣,我找到馬勒,得到拯救,過了一個星期的炎熱但愉快的夏日午後。聽到四、五點(當然包括東摸摸、西摸摸的許多分神時刻),就大喊一聲:「太太,炒一、兩樣小菜。」然後再拿出兩瓶冰得透涼的啤酒,舉杯慶祝又過了滿快樂的一天。   

經過這一次難得的體驗,我要向我的朋友潘光哲(綽號胖子)坦白懺悔。他老是向我誇耀,他的馬勒已買了幾套(最近的紀錄是十二套)。我一向以為,他買CD比不過我,就只好跟我比馬勒(他明知道我不欣賞馬勒)。現在我知道了,馬勒可以教導我們,不一定要貝多芬的邏輯和意義,生活可以每一段都很愉快,不一定死要逗
(編按:逗,接合、拼湊)成一整塊。我以前太愛逗,逗來逗去,怎麼也拼不出一整塊來。破碎的雞蛋殼怎麼拼得圓滿光滑呢?真是!不過,還好我也沒有錯得離譜。當我瞭解馬勒的「意義」時,掐指一算,以前雖然聽不下,竟然也前前後後買了九套(只差胖子三套),真是應了一句話:CD不嫌多,買了就有用;沒用也沒關係,高興就好——這也是馬勒哲學的一部分罷!

【文章出處】
《CD流浪記》(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馬勒拯救我於炎炎夏日〉
網址:

http://www.mydcentre.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36169
文/呂正惠
【作者簡介】
呂正惠,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國立清華大學及私立淡江大學教授,研究專長為漢魏六朝唐詩、現代小說,發表本文時為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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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馬勒

附錄:108大學學測國文試題

8. 下列敘述,最符合「破碎的雞蛋殼怎麼拼得圓滿光滑呢」的體會是:
馬勒的旋律哀傷又優美,A段完了換B段,B段完了換C段,再回到A或B,頂多稍微變化一下,不像貝多芬那樣苦心經營,一小段、一小段往前推,像數學證明題,一步錯不得。聽貝多芬,你不能分神,錯過一段都不行。聽馬勒,你可以隨時分神,隨時回來,因為每一段都很動人,而且每一段似乎都很熟悉。馬勒教導我們,不一定要貝多芬的邏輯和意義,生活可以每一段都很愉快,不一定死要逗成一整塊。我以前太愛逗了,逗來逗去,怎麼也拼不出一整塊來。破碎的雞蛋殼怎麼拼得圓滿光滑呢?(改寫自呂正惠〈馬勒拯救我於炎炎夏日〉)
(逗:接合、拼湊。)

(A)品味人生,無須求全(答案)
(B)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C)破鏡難圓,殘缺不全
(D)一絲不苟,責備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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