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png

從徐霞客到梵谷.自序

《從徐霞客到梵谷》是我繼《掌上雨》和《分水嶺上》之後的第三本純評論文集。其中的十四篇文章,一半寫於香港,一半寫於高雄;最早的一篇寫於一九八一年,最晚的則寫於一九九三年。

十二年來,除了這些之外,我寫的評論文字還應該包括五萬字的長文〈龔自珍與雪萊〉(見皇冠版的《四海集》)、前後六屆梁實秋翻譯獎譯詩組得獎作的評析(亦五萬字),以及為各種專書、各種選集所寫的序言(約十五萬字),合計至少尚有二十五萬字未輯印成書。

書名《從徐霞客到梵谷》,因為其中有四篇文章析論中國的遊記,另有四篇探討梵谷的藝術,占的分量最重。遊記既為散文的一體,往往兼有敘事、寫景、抒情、議論之功,因此論遊記即所以論散文。近年來我寫的散文漸以遊記為主;或許正因如此,乃有興趣來深究中國傳統的山水遊記。至於寫梵谷的四篇,則均為一九九○年所作,因為那年正逢梵谷逝世百載,全世界都被他的向日葵照亮。〈破畫欲出的淋漓元氣〉一文,先後刊於《追尋梵谷足跡》之攝影展特輯與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也是我在台北市立美術館演講的原稿。我存為了那場演講,特地從梵谷的畫冊裡拍了六十多張幻燈片,現場放映,為演講生色不少。七月中旬,我們果真千里迢迢,飛去荷蘭觀賞梵谷的百年大展,事後更乘興去巴黎北郊,憑弔梵谷兄弟的雙墓。所思所感,發而為文,知性的一篇成為〈壯麗的祭典〉,感性的一篇就是〈莫驚醒金黃的鼾聲〉。非但如此,那年四月我還一連三天寫了〈星光夜〉、〈荷蘭吊橋〉、〈向日葵〉三首詩,均以梵谷的畫為主題。一九九○年,真是我的梵谷年。

不幸梵谷年結束了還不到四天,三毛便自殺了。陪著她一同火葬的,是她最鍾愛的三本書:《紅樓夢》、《小王子》、《梵谷傳》。梵谷也是自己結束生命的,不知道這件事對她有沒有「示範」的誘因,但是藝術家的傳記感人之深,卻是顯然的。要是問我還有什麼未竟之業,答覆是,再譯幾部畫家的傳記,其中必不可缺艾爾‧格瑞科的一部。可惜高陽遽已作古,否則他也許能為我們寫一部徐霞客傳。我說「也許」,只因他的小說之勝多在人情世故,事情總在戶內發生,而要寫徐霞客傳,筆鋒就得馳騁於戶外,敘事抒情,就得將人置於天地之間了。我總覺得,迄今尚未用詩為徐霞客造像,好像欠了他一首長詩。

至於指陳中文如何惡性西化,危言中文如何變態扭曲,一向也是我寫評論文章的重點。這本文集裡也有這麼兩篇。讀者若想進一步了解我在這方面的堅持,可以參閱我收入《分水嶺上》論白話文的三篇長文。其實我每次論析翻譯或散文的問題,也必定會把筆鋒轉回中文的時弊,惹得一些炫奇鶩新的作家怨言嘖嘖,認為我是在規範文體,妨礙了創作的自由。其實我曾一再聲明,中文的美德有其常態,在日常表情達意的文章裡應該遵守,要是不知愛惜,不知好歹而任意作踐,必將招來混亂的惡果,淪於西化、僵化、冗化之境。至於直覺而感性的文學創作,當然可以多般試驗,享受文法的豁免權。不過創新的效果仍須反襯在常態的背景上,始得彰顯。譬如鶴立雞群,若是不見了雞群,或是雞鶴難分,甚至鶴多於雞,也就談不上什麼鶴立不鶴立了。

其實,每一位作家的文體、風格,就是他不落言詮然而身體力行的文體觀、風格論。我說「每一位作家」,連評論家也不例外。天經地義,作家就是文字的藝術家,對待文字正如畫家之於色彩,音樂家之於節拍,要有熱愛,更需功力。我必須強調,評論家也是一種作家,所以也是一種藝術家,而非科學家。對於藝術,他沒有豁免權。他既有評斷別人文字藝術的權利,也應該有維護本身文字藝術的義務。說得更清楚些,評論家筆下的文章如果不夠出色,甚至有欠清通,那他進入文壇的身分就可疑了。遺憾的是:時下頗有一些批評家與理論家,在西方泛科學的幻覺之下,以求真自命,而無意也無力求美,致其文章支離破碎,木然無趣,雖然撐了術語和原文的拐杖,仍然不良於行。

我認為一位令人滿意的評論家,最好能具備這樣幾個美德:首先是言之有物,但不能是他人之物,尤其不可將西方的當令理論硬套在本土的現實上來。其次是條理井然,只要把道理說清楚就可以了,不必過分旁徵博引,穿鑿附會,甚至不厭其煩,有如解答習題一般,一路演算下來。再次是文采斐然,不是寫得花花綠綠,濫情多感,而是文筆在暢達之中時見警策,知性之中流露感性,遣詞用字,生動自然,若更佐以比喻,就更覺靈活可喜了。最後是情趣盎然,這當然也與文采有關。一篇上乘的評論文章,也是心境清明,情懷飽滿的產物,雖然旨在說理,畢竟不是科學報告,因為它探討的本是人性而非物理,犯不著臉色緊繃,口吻冷峻。

我這一生,寫詩雖逾七百首,但是我的詩不盡在詩裡,因為有一部分已經化在散文裡了。同樣地,所寫散文雖逾百篇,但是我的散文也不盡在散文裡,因為有一部分已經化在評論裡了。說得更武斷些,我竟然有點以詩為文,而且以文為論。在寫評論的時候,我總是不甘寂寞,喜歡在說理之外馳騁一點想像,解放一點情懷,多給讀者一點東西。當然,這樣的做法並非刻意為之,而是性情如此。

我不信評論文章只許維持學究氣,不許流露真性情。

一九九三年底 於西子灣

(編按:本文為107大學學測國文試題)

新版序/余光中

《從徐霞客到梵谷》是我倒數的第二本評論文集,其中的文章都寫於上一世紀的八○年代與九○年代之初,前後縱跨十二年。有好幾篇,後來我就用來做自己多場演講的主題,或稍加調整充當了講稿。例如〈藝術創作與間接經驗〉,就是我七年前在嶽麓書院演講的所本。至於講中文西化的兩篇,也多次融入我同類演講的內容,講題有時叫〈中文與英文〉,有時叫〈當中文遇見英文〉。最常用的一篇則是〈詩與音樂〉,我多次用來做朗誦自己詩作的學術藉口,暖身前奏。


近幾年來,評論繪畫與中文的文章,我仍未停筆。頗有幾位朋友,去羅浮宮賞藝的時候,竟隨身帶了這本文集,為了將〈巴黎觀畫記〉中所述的種種,現場與名畫印證。另一方面,因為我屢次就中文的母語發表恐其日衰的杞憂,不少活動就有共憂的同道來邀我參與,結果竟捲入了搶救國文教育的壯舉,還跟教育部長隔空舌戰。先是文白之間爭議未完,繼而繁簡之際是非又起。看來中文的論題仍待細究,不是「政教合一」的陋規所能擺平。

此書所收各文,雖然勉可稱為未盡合規的評論,但若究其文采,亦可視為散文,也不妨稱為「知性散文」,以別於純粹的抒情散文。我曾自剖三分之二是作家,三分之一是學者。而如今可惱的是,把兩者的身份加起來,我投入的時間僅得三分之一,而餘下的三分之二,竟然都被演講、訪問之類的活動侵占了去。以前朋友見面,常說最近在報上拜讀了大作,現在卻改了口,說前天在電視上見到你。

但願這世界能讓我回到書桌前來。

二○○六年六月 於西子灣

【文章出處】
《從徐霞客到梵谷》(九歌出版)
〈自序〉
2006-07-01
網址:

http://www.chiuko.com.tw/book.php?book=preface&bookID=1788
文/余光中
【作者簡介】
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福建泉州永春人,生於中國江蘇南京,時為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自稱「茱萸的孩子」。來台後,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與覃子豪等人共同創立臺灣藍星詩社,文學成就以散文最高,其次為詩,並有評論、翻譯,著作等身,暮年仍創作不輟,有多首膾炙人口的現代詩傳世,知名度與影響力甚大,梁實秋稱其「右手寫詩,左手寫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為兩岸三地文學界巨擘。曾於台灣師範大學、台灣大學、政治大學、淡江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後接任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政治立場傾向藍營,在現代詩論戰與鄉土文學論戰中引起若干爭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