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文選自《太平廣記》，為唐傳奇中極出色的作品。唐傳奇為文言短篇小說，其中所寫多奇行異事。因唐人裴鉶以「傳奇」為他所著的小說集題名，後便泛稱唐人小說或模仿其體制的作品為傳奇。唐傳奇藝術技巧成熟，對後世的文學創作具有深遠的影響。
虬，盤繞蜷曲的樣子。髯，多鬚。虬髯客，長著蜷曲鬍子的人。傳，記述人物生活事蹟的文字。虬髯客傳故事取材於歷史，但頗多虛構，作者意在強調唐有天下，乃天命所歸，目的在告誡亂臣賊子莫生非分之想。
全文雖以隋末為背景，實際上卻是唐末社會動亂、群雄逐鹿的寫照。三個主要人物風采不凡：李靖的遠見卓識、紅拂的聰慧果斷、虬髯客的壯志豪情，各具典型，後人稱為「風塵三俠」。情節即以三人結緣為主線，其中虬髯客的能讓能捨，表現出過人的智慧與胸襟，刻劃尤屬獨到。
雖然所謂「真命天子」的說法和今日主權在民的看法不同，但本文在人物描寫、情節經營與主題寄寓等方面皆表現了成熟的小說技巧，濃厚的英雄傳奇色彩尤其引人入勝。
上圖：太平廣記
上圖：風塵三俠
虬髯客傳
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床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末年益甚，無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
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來謁，獻奇策，素亦踞見之。靖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
當靖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靖。靖既去，而執拂妓臨軒指吏，問曰：「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吏具以對，妓頷而去。
靖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扣門而聲低者，靖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靖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靖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華衣而拜。靖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故來奔耳。」靖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靖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足無停屨。既數日，聞追訪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將歸太原。
行次靈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靖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攲臥，看張氏梳頭。靖怒甚，未決，猶刷馬。張氏熟觀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衽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日多幸，遇一妹。」張氏遙呼曰：「李郎且來拜三兄！」靖驟拜，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飢甚！」靖出市胡餅。客抽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固不言，兄之問，則無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客曰：「然，吾故謂非君所能致也。」曰：「有酒乎？」靖曰：「主人西則酒肆也。」靖取酒一斗。酒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靖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收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吾憾釋矣。」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知太原有異人乎？」曰：「嘗見一人，愚謂之真人，其餘，將相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幾？」曰：「近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愛子也。」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否？」曰：「靖之友劉文靜者與之狎，因文靜見之可也。兄欲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使吾訪之。李郎明發，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曰：「某日當到。」曰：「達之明日方曙，候我於汾陽橋。」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回顧已遠。靖與張氏且驚懼，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候之，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酒延焉。既而太宗至，不衫不屨，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虬髯默居坐末，見之心死。飲數巡，起招靖曰：「真天子也！」靖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須道兄見之。李郎宜與一妹復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下，下有此驢及一瘦騾，即我與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別而去，靖與張氏復應之。及期訪焉，即見二乘。攬衣登樓，虬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靖驚喜，召坐環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擇一深隱處，駐一妹畢，某日復會我於汾陽橋。」
如期至，道士與虬髯已先坐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揖而話心焉，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道士對弈，虬髯與靖旁侍焉。俄而文皇來，精采驚人，長揖就坐，神清氣朗，滿坐風生，顧盼暐如也。道士一見慘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奇哉！救無路矣！復奚言！」罷弈請去。既出，謂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圖。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欲令新婦祗謁，兼議從容，無前卻也。」言畢，吁嗟而去。
靖亦策馬遄征，俄即到京，遂與張氏同往，乃一小板門，扣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門，門益壯麗。奴婢三十餘人羅列於前，奴二十人引靖入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異，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請更衣，衣又珍奇。既畢，傳云：「三郎來！」乃虬髯紗帽裼裘而來，有龍虎之姿，相見歡然。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也。遂延中堂，陳設盤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對饌訖，陳女樂二十人，列奏於前，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度。食畢，行酒。家人自西堂舁出二十床，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簿鎖匙耳。虬髯曰：「此盡寶貨泉貝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某本欲於此世界求事，或當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英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而貴，榮極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聖賢起陸之漸，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吟雲萃，固非偶然也。將余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勉之哉！此後十餘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志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與其妻從一奴，戎裝乘馬而去。數步，遂不復見。
靖據其宅，遂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遂匡天下。
貞觀十年，靖以左僕射平章事，適東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靖知虬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禮相賀，瀝酒東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是虬髯所傳也。」
【作品出處】
《太平廣記》
〈虬髯客傳〉
原作者：杜光庭
上圖：閻立本．步輦圖（局部）．圖示男子為李世民（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上圖：圖示男子為李世民
註釋翻譯
（一）
隋煬帝（姓楊名廣，文帝次子，南遊江都（隋郡名，也稱揚州，今江蘇省揚州市），沉湎酒色，後為宇文化及所弒。諡曰煬）之幸（帝王親臨）江都也，命司空（官名，掌工程營造、水利）楊素（陝西華陰人。助隋文帝定天下，封越國公）守西京（長安（今陝西省西安市）。隋、唐以洛陽為東京，長安為西京）。
譯文：
隋煬帝親臨江都（揚州），命令司空楊素留守西京（長安）。
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即「莫若我」，沒有人比得上我。若，如）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對自己生活的供養極盡奢華，行事的禮儀、排場之講究，大不同於一般人臣。禮，儀式，在此指排場）。
譯文：
楊素有權勢很驕縱，又認為在紛亂的時局中，天下權重望高的人，沒有一個比得上自己，所以對自己的供養極盡奢華，禮儀、排場逾越了做臣子的分寸。
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音ㄧㄝˋ，晉見），未嘗不踞床（伸腿坐於床上，是一種輕慢的坐姿。踞，音ㄐㄩˋ。床，舁（音ㄩˊ）床，可用手抬著走）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音ㄐㄧㄢˋ，僭越，指超過本分所應有）於上。
譯文：
每當大臣入內稟報，賓客上門謁見，沒有不是伸腿坐在舁床上接見，讓一群美女簇擁而出，侍從婢女成行排列，氣派之大實在是僭越了皇帝。
末年益甚，無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應為「無復知所負荷，無復有扶危持顛之心」，次句省略「無復」二字。意指不再關心自己所應該擔負的責任，也不再有挽救危亡局勢的念頭。扶，扶助。危，危急。持，支撐。顛，搖動，此指危殆不安的局勢）。
譯文：
晚年更加放肆，不再關心自己所應擔負的責任，也不再有挽救危亡局勢的念頭。
想像示意圖
（二）
一日，衛公李靖（唐開國功臣之一，字藥師，三原（今陝西省三原縣）人。相貌不凡，精通書史，擅長兵法，封衛國公，簡稱衛公）以布衣（平民）來謁，獻奇策，素亦踞見之。
譯文：
有一天，青年李靖以平民身分拜見，進獻治國妙計，楊素也是伸腿坐在舁床上接見。
靖前揖（音ㄧ，拱手敬禮。下文「長揖」指拱手高舉，自上而下，為不分尊卑的相見禮）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
譯文：
李靖上前拱手敬禮說：「天下正在動亂中，英雄競相挺身而起。您是朝廷肩負重任的大臣，該以延攬傑出人才為職志，不應踞坐接見賓客。」
素斂容（端正容色，肅敬的樣子）而起，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
譯文：
楊素端正容色起身，跟李靖談得非常愉快，收下他的策略書才退回內室。
上圖：拂塵
上圖：紅拂（劇照）
（三）
當靖之騁辯（滔滔不絕地議論。騁，奔放、恣縱）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紅色的拂塵。拂，拂塵，用來拂去灰塵或驅趕蚊蠅的用具），立於前，獨目靖。
譯文：
當李靖滔滔不絕地議論時，有一位姿色不凡的歌舞妓，手拿紅色拂塵，站在前面，一直看著李靖。
靖既去，而執拂妓臨軒（走到窗前）指吏（此指掌管來客接待事務的官員），問曰：「去者處士（有學行而隱居不仕者）第幾（問李靖於兄弟中排行第幾。排行起於東漢，至唐最盛，初見必問第幾以便稱呼）？住何處？」
譯文：
李靖離開時，這位手持紅拂的歌舞妓走到窗前，向管事的小吏問說：「那位剛離去的處士排行第幾？住哪裡？」
吏具以對，妓頷（音ㄏㄢˋ，頷首，微微點頭）而去。
譯文：
小吏詳盡地回答她，紅拂妓微微點頭走了。
上圖：紅拂（劇照）
（四）
靖歸逆旅（客舍、旅館。逆，迎接。旅，旅客）。其夜五更初，忽聞扣門而聲低者，靖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以杖挑物。揭，挑負）一囊。
譯文：
李靖回到旅舍。這天夜裡五更初，忽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李靖起來察問。原來是個身穿紫衣、頭戴帽子的人，用木棍挑著一個囊袋。
靖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靖遽（音ㄐㄩˋ，急忙）延（邀請）入。
譯文：
李靖問：「誰？」答說：「我是楊府裡拿紅拂的歌舞妓。」李靖急忙請她進房。
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華衣（不施脂粉而衣著華麗）而拜。靖驚答拜。
譯文：
脫下外衣摘下帽子，原來是個十八、九歲的美麗女子，臉上不施脂粉、身穿華麗衣服，向李靖深深一拜。李靖慌忙回禮。
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絲蘿（絲蘿，菟絲和女蘿，都是蔓生植物）非獨生，願託喬木（絲蘿無法獨自生存，希望附託大樹。譬喻女子嫁人，依託終身。），故來奔（投奔，此處指未經婚嫁程序而結合）耳。」
譯文：
她說：「我侍候楊司空很久了，天下見過的人太多了，沒有一位能像您的。菟絲、女蘿無法獨立生長，希望能依託大樹，所以來投奔你。」
靖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
李靖說：「楊司空在京師權勢龐大，該怎麼辦呢？」
曰：「彼屍居餘氣（像死人一樣活著，只多一口氣，猶言「苟延殘喘」），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追究）也。計之詳矣，幸（希望）無疑焉。」
譯文：
女子說：「他是個只多一口氣的活死人，不值得畏懼。歌舞妓們知道他成不了事，逃走的很多，他也不詳加追究。我考慮得很周詳，希望你不要有疑慮了。」
譯文：
問她姓什麼，說：「張。」問排行第幾，說：「最長。」
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貌似天仙的人）也。靖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足無停屨（不斷向門外窺看，腳步沒有停歇。這是因為李靖心情不安，怕有人追來。屨，音ㄐㄩˋ，鞋）。
譯文：
看她的肌膚、儀態、談吐、氣質，簡直就像天仙一般。李靖想不到自己竟會得到她，非常喜悅也非常恐懼，一時之間萬般焦慮非常不安，因而不斷向門外窺看，腳步沒有停過。
譯文：
過了幾天，聽說了追查的風聲，看情況也不急切，於是讓她改扮男裝騎馬，出門離去，打算回到太原。
上圖：紅拂（劇照）
（五）
行次（住宿）靈石（今山西省靈石縣）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
譯文：
在靈石投宿旅舍，鋪好床位，爐中煮的肉快熟了，張氏因為長髮垂地，站在床前梳頭。
靖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多鬚）而虬（音ㄑㄧㄡˊ，盤繞蜷曲的樣子），乘蹇驢（跛足的驢子。蹇，音ㄐㄧㄢˇ）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攲臥（斜臥、側躺。攲，音ㄑㄧ），看張氏梳頭。靖怒甚，未決，猶刷馬。
譯文：
李靖正在刷馬，忽然有一個人，中等身材，紅色鬍子蜷曲似龍，騎著跛腳的驢子前來，把皮囊扔在爐前，拿個枕頭側躺著，看著張氏梳頭。李靖非常生氣，忍著沒有發作，仍繼續刷馬。
譯文：
張氏細看這人的面貌，她一手握著頭髮，一手藏在身後，向李靖搖手示意，要他不要動怒。
譯文：
她急忙梳好頭髮，整理好衣襟，上前請教姓氏。斜躺的旅客答說：「姓張。」張氏回應說：「我也姓張，算來該是妹子。」急忙拜見。
問：「第幾？」曰：「第三。」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日多幸，遇一妹。」
譯文：
張氏問：「排行第幾？」他說：「第三。」他問：「妹子排行第幾？」張氏說：「最長。」他於是高興地說：「今天有幸遇見一妹。」
張氏遙呼曰：「李郎且來拜三兄！」靖驟拜，遂環坐。
譯文：
張氏向遠處招呼道：「李郎來拜見三哥！」李靖急忙過來行禮，於是三人圍坐。
上圖：紅拂（劇照）
上圖：紅拂（劇照）
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估量）已熟矣。」客曰：「飢甚！」靖出市（購買）胡餅（燒餅）。
譯文：
那人問：「煮的是什麼肉？」李靖說：「羊肉，估計已經熟了。」虬髯說：「好餓！」李靖出去買來燒餅。虬髯抽出匕首，切肉一起吃了。
客抽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
譯文：
吃完，將剩下的肉隨便切一切，拿去餵驢子，動作很迅速。
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非常不平凡的人）？」
譯文：
虬髯說：「看李郎的模樣，是個窮書生，怎麼能得到這一位如此不凡的佳人？」
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固不言，兄之問，則無隱耳。」具言其由。
譯文：
李靖說：「我李靖雖然貧窮，也是個有志氣的人。別人問我，我一定不會說，你問起，就不隱瞞了。」就把事情經過詳細說了。
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
譯文：
虬髯說：「既然如此，那麼打算到哪裡去？」李靖說：「打算到太原避一避。」
客曰：「然，吾故謂非君所能致也。」
譯文：
虬髯說：「是啊，所以我才說這樣的佳人不是你能得到的。」
上圖：虬髯（劇照）
上圖：李靖（劇照）
譯文：
接著問：「有酒嗎？」李靖說：「旅舍西邊就是酒店。」李靖拿了一斗酒回來。
酒既巡（舉杯互敬一次謂一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靖曰：「不敢。」
譯文：
敬酒一輪之後，虬髯說：「我有一點下酒菜，李郎能一起吃嗎？」李靖說：「不敢當。」
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收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
譯文：
虬髯於是打開皮袋子，取出一顆人頭和一副心肝，再把人頭放回袋中，用匕首切心肝和李靖一起吃了。
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懷著，此指懷恨在心）之十年，今始獲，吾憾釋矣。」
譯文：
虬髯說：「這個人是天下最背棄良心的人，我懷恨他十年了，直到今天才追捕到，我的憾恨消解了。」
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儀態形貌，胸襟氣度），真丈夫也。亦知太原有異人乎？」
譯文：
又說：「看李郎的儀表形貌、胸襟氣度，是真正的大丈夫。你可聽說太原有非常不平凡的人嗎？」
曰：「嘗見一人，愚謂之真人（此指真命天子。古代認為當皇帝是命中注定的，因此稱為真命天子），其餘，將相而已。」
譯文：
李靖說：「曾經見過一個人，我認為是真命天子，其他的，不過是將帥、宰相之才而已。」
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幾？」曰：「近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愛子（指唐太宗李世民，其父李淵當時任隋太原留守）也。」
譯文：
虬髯問：「姓什麼？」李靖說：「和我同姓。」虬髯問：「年紀多大？」李靖說：「接近二十歲。」虬髯問：「現在做什麼？」李靖說：「是太原留守的愛子。」
譯文：
虬髯說：「很像就是這個人了，也還得見個面看看，李郎能引我見他一面嗎？」李靖說：「我的友人劉文靜和他很親近，透過文靜就可以見他了。兄長為什麼要見他？」
譯文：
虬髯說：「有個會望雲氣斷吉凶的人說太原有特殊的雲氣，要我去訪察。李郎明天出發，哪一天能到太原？」李靖估量了日期，說：「某日應該會到。」
譯文：
虬髯說：「到達太原的第二天天剛亮時，在汾陽橋等我。」說完，騎著驢子離去，他的行動飛也似的，回頭之間就已跑遠了。
靖與張氏且驚懼，久之，曰：「烈士（原指為了正義而犧牲生命的人，這裡指豪邁有志氣的人）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
譯文：
李靖和張氏又驚又怕，好一陣子，才說：「豪邁有志氣的人是不會欺騙人的，根本無須畏懼。」於是快馬加鞭地趕路。
上圖：風塵三俠
上圖：宋．梁楷．潑墨仙人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六）
及期，入太原候之，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貴族子弟的泛稱，指李世民），請迎之。」
譯文：
到了約定那天，進入太原等候虬髯客，雙方見面都很高興，一起去拜訪劉文靜，找個藉口對劉文靜說：「有個很會看相的人想拜見公子，請接他來。」
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酒延（邀請）焉。
譯文：
劉文靜向來認為李世民不平凡，這時聽說有人善於看相，馬上備下酒席邀請李世民。
既而太宗至，不衫不屨（未穿正式服裝，寫李世民之衣著隨意、不拘小節），裼裘（穿著裼衣和皮衣。裼，音ㄒㄧˊ，加在皮衣外的長衣，類似今之披風，又稱「中衣」，此作動詞用）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
譯文：
不久李世民到，只穿便衣便鞋，著皮袍未穿正式服裝就來了，神采飛揚，儀表和一般人的確很不一樣。
虬髯默居坐末，見之心死。
譯文：
虬髯默默地坐在最末的席次，一見李世民便死了心。
譯文：
喝酒過了幾巡，起身招呼李靖說：「這是真命天子啊！」
靖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此指因自覺眼光獨到，十分得意）。
譯文：
李靖把這話轉告劉文靜，劉文靜非常高興，自認眼光獨到而十分得意。
譯文：
走出劉家後，虬髯說：「我看準十之八九了，不過還是得讓道兄看看。
李郎宜與一妹復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長安街道名。行，音ㄏㄤˊ）東酒樓下，下有此驢及一瘦騾，即我與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別而去，靖與張氏復應之。
譯文：
李郎應和一妹再進京師一趟，某天午時，到馬行東面的酒樓下找我，樓下有這匹驢和一匹瘦騾，就表示我和道兄都在樓上了，到了就立刻上樓來。」又辭別離去，李靖和張氏再次應允約定。
及期訪焉，即見二乘。攬衣登樓，虬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靖驚喜，召坐環飲。
譯文：
到了那天去拜訪，就看到那兩匹牲口。提起衣襬上樓，虬髯正和一個道士對坐飲酒，見到李靖非常驚喜，招呼過來圍坐共飲。
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錢一百貫，為一筆大數目。古時銅錢圓形方孔，將一千個銅錢穿成一串，稱為一貫），擇一深隱處，駐一妹畢，某日復會我於汾陽橋。」
譯文：
喝了十幾巡後，虬髯說：「樓下櫃子裡有十萬錢，找一處較隱密的所在，安頓好一妹後，某天再到汾陽橋和我相會。」
上圖：唐太宗．李世民（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上圖：唐太宗．李世民（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七）
如期至，道士與虬髯已先坐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揖而話心焉，文靜飛書迎文皇（指李世民）看棋。道士對弈，虬髯與靖旁侍焉。
譯文：
李靖依約前往，道士和虬髯已先坐定了。一起去拜訪劉文靜，當時劉文靜正在下棋，行禮並告知心意，劉文靜便派人送出快信請李世民前來看棋。道士和劉文靜下棋，虬髯和李靖侍立一旁。
譯文：
不久李世民來了，神采煥發令人驚奇，他作揖行禮後坐了下來，精神清爽氣度開朗，談笑之間，在場的人都被他吸引，目光流轉，神采不凡。
道士一見慘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輸矣（這盤棋全輸了。雙關語，不但指棋局，更指天下之局勢）！於此失卻局，奇哉！救無路矣！復奚言！」罷弈請去。
譯文：
道士見了臉色憂苦，放下棋子說：「這盤棋全輸了！在這個情況下輸掉了全局，太奇怪了！沒路可救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棋不下了，起身告辭。
既出，謂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圖。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
譯文：
出來之後，告訴虬髯說：「這個天下不是您的天下了，到別的地方還有發展。好好努力，別再掛念這一切了！」於是一起入京。
虬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妹同詣某坊曲（街坊里巷。坊，音ㄈㄤ。曲，音ㄑㄩ，小巷）小宅相訪。
譯文：
虬髯說：「估量李郎的行程，要某天才能到達。到的第二天，可和一妹一起到某巷弄的小宅來看我。
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像懸掛的磬，指形影孤單。磬，音ㄑㄧㄥˋ，古代以玉石製成的敲擊樂器），欲令新婦祗謁（讓妻子正式拜見。祗，音ㄓ，恭敬），兼議從容（並且商議今後行動。從容，此作「舉動」解），無前卻（前，事先。卻，推辭）也。」言畢，吁嗟而去。
譯文：
李郎跟隨我，一妹形影孤單，如懸掛的石磬，想讓我的妻子正式拜見兩位，順便也商議未來的動向，可先別推辭呀！」說完，嘆著氣走了。
上圖：圍棋
想像示意圖
（八）
譯文：
李靖也鞭馬快行，不久就到了京城，於是和張氏一起前去，有一片小木門，敲了門，有人應聲出來行禮說：「三郎吩咐等候李郎、一娘子好一會兒了。」
譯文：
延請進入穿過了好幾道門，一道比一道更高大漂亮。三十多名奴婢在門前排列侍立，奴僕二十人引導李靖夫婦進入東廳。廳內的擺設，非常珍貴奇特，放置頭巾、鏡子等各種梳妝用具的小箱子、禮帽、明鏡、首飾等式樣繁多獨特，不像是一般民間所用的物品。洗臉梳頭妝扮後，又請他們更換衣服，衣服也珍貴新奇。
既畢，傳云：「三郎來！」乃虬髯紗帽（古時官吏或顯貴所戴的帽子）裼裘而來，有龍虎之姿（有龍行虎步之態，比喻帝王威嚴雄偉的儀態），相見歡然。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也。
譯文：
都穿戴好了，聽到有人傳報：「三郎到！」原來是虬髯頭戴紗帽身穿皮袍來了，龍行虎步有帝王的氣派，大家見面非常高興。忙催促他的妻子出來拜見，原來也是天仙般的美人。
譯文：
於是請到中堂，所擺設的筵席器皿非常精美，就算王公貴族家也比不上。
四人對饌（音ㄓㄨㄢˋ，飲食）訖，陳女樂（歌妓，此指女子樂隊）二十人，列奏於前，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度。食畢，行酒（斟酒勸飲）。
譯文：
四人對坐宴飲之後，有歌妓二十人，列隊在面前演奏，樂聲彷彿從天而降，不是一般民間的曲子。吃過飯，又倒酒勸飲。
譯文：
家中僕役從西邊堂屋抬出了二十個擺放器物的架子，上面都以錦繡巾帕覆蓋。擺好後，揭開所有的巾帕，原來是帳簿、鑰匙。
想像示意圖
想像示意圖
虬髯曰：「此盡寶貨泉貝（錢幣。古以貝殼為貨幣。稱錢為泉，取流通如泉之意）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某本欲於此世界求事，或當龍戰（喻群雄爭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
譯文：
虬髯說：「這些都是珍寶錢財的帳目，是我所有的財產，全都贈送給你們。為什麼呢？我本來打算在此天下開創大事業，但或許得跟各方英雄龍爭虎鬥三二十年，才能建立些許功業。
譯文：
現在既然出現了真命天子，我留下來還能有何作為？太原李氏真正是英明的君主。三五年內，天下應當就會太平。
李郎以英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
譯文：
李郎憑著傑出的才幹，輔佐清明公正的君主，竭盡心力與才能，一定可以做到最高的官位。
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而貴，榮極軒裳（坐著華貴的車子，穿著華美的衣裳，享盡榮華富貴。軒，車）。
譯文：
一妹憑著天仙般的姿容，身懷世間少有的才藝，跟著丈夫富貴，坐著華貴的車子，穿著華美的衣服，享盡榮華。
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
譯文：
如不是一妹無法賞識李郎，如不是李郎無法榮耀一妹。
聖賢（聖君賢臣）起陸之漸（平時潛伏，一有機會則騰起飛升，比喻群雄乘時並起。漸，開端），際會如期（恰好趕上時候，好像早已預定。際會，遇合。期，預定）。
譯文：
聖君與賢臣乘時並起，彼此遇合有如前定。
虎嘯風生，龍吟雲萃（虎嘯風生二句指輔佐帝王的人，像「雲從龍」、「風從虎」一般，從四面八方聚攏來。萃，音ㄘㄨㄟˋ），固非偶然也。
譯文：
就好比老虎一呼嘯就有風吹起，龍一吟嘯雲就聚攏過來，本來就不是偶然的。
譯文：
拿我送你的財物，去輔佐真命天子，協助他建立功業，你們好好盡心盡力！
譯文：
今後十多年，在東南幾千里外的地方若有特殊的動靜，那就是我完成志業的時候了。一妹和李郎可以將酒灑向東南方為我慶賀。」
譯文：
於是命家僕列隊向李靖夫婦行禮，並說：「李郎、一妹，是你們的主人了！」
言訖，與其妻從一奴，戎裝乘馬而去。數步，遂不復見。
譯文：
說完，和他的妻子帶著一名奴僕，穿著軍裝跨馬離去。沒幾步，就看不到蹤影了。
想像示意圖
想像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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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靖據其宅，遂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指創建王業的費用），遂匡天下（安定天下，統一政權。匡，正）。
譯文：
李靖擁有虬髯客的家宅，於是成了富家豪門，因而有能力提供李世民創建王業的資財，終於平定了天下。
上圖：衛國公李靖
（十）
貞觀十年（西元六三六年。貞觀，唐太宗年號），靖以左僕射平章事（位等宰相。射，音ㄧㄝˋ），適東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古國名，在中國東北。文中說在東南數千里，應是小說家所虛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
貞觀十年，李靖位居左僕射兼領平章事，正好東南蠻邦派人奏報說：「有人率領千艘海船，十萬甲兵，入侵扶餘國，殺了國君自立為王，如今大勢已定了。」
靖知虬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禮相賀，瀝酒東南祝拜之。
譯文：
李靖心知虬髯客已完成功業了，回家告訴張氏，準備了禮品祝賀，遙向東南方灑酒敬拜。
上圖：紅拂女（劇照）
上圖：紅拂（劇照）
（十一）
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螳螂用臂膀抵擋疾馳的車輪，比喻不自量力。拒，抵禦）耳。我皇家垂福萬葉（福祉綿遠，永垂萬世。垂，留傳。葉，世代），豈虛然（僥倖）哉！
譯文：
由此可見真命天子的興起，不是一般英雄所能圖謀的，何況那些連英雄都稱不上的人呢？做人臣子妄想起兵作亂，就像螳螂伸出手臂去阻擋疾馳的車輪一般。我們大唐皇室福祉綿遠永垂萬世，怎麼可能是僥倖的啊！
譯文：
有人說：「李衛公的兵法，大半是虬髯所傳授的。」
延伸閱讀：
二個英雄與一個奇女子──杜光庭：虬髯客傳(賞析版)
美人慧眼識英雄──杜光庭：虬髯客傳(結語版)
上圖：風塵三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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