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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詞。愈以是得狂名。
──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題解

柳宗元謫居永州時,中唐古文運動正在蓬勃開展,唐憲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韋中立寫信向柳宗元求教文論之道,他就寫了這封著名的論文書。

全文圍繞「取其實而去其名」的中心論點展開論述,開篇即針對韋中立說自己「不敢為人師」。連舉韓愈為師之例,說明流俗不問是非,見怪即吠,倘若獨為眾所不為之事,必然招致厄運。魏晉以降,世風日下,人們恥於言師。而韓愈卻不順流俗,收召後學,作〈師說〉,抗顏為師,結果招致眾人笑罵,被目為狂人,不得不匆匆東行。由此見出為人師者的下場,也見出世風的澆薄。作者所舉之例、所說之話看似帶著諧謔味道,但其內里實則隱含著無比的悲悽和沉痛,隱含著對韓愈的同情理解以及對浮薄世風的憤懣。

柳宗元之不為人師,並非否定師道,實在是因為怕遭世人非議,而不願空擔一個為師的名號。柳宗元當年在長安時就已經一方面避師之名,一方面行師之實了。既然可行師之實,就有必要將自己為文的心得告訴對方。於是,下文開始專力論為文之道。從少年時的「以辭為工」,到成年後理解的「文者以明道」;從作文的基本技法到其取法之源,再到可供參考的對象,娓娓道來,有條不紊。作者是既重「道」又重「文」,雖然「文」的目的在「明道」,但「文」本身又有其獨立自主性,要將全副精神投入,才能將之作好,才能有所創新。這就要求為「文」者既要去除輕心、怠心、昏氣、矜氣,避免浮華、鬆散、雜亂等弊端,又要根據不同情形,或抑或揚,或疏通文氣,或刪繁就簡;與此同時,還要擴大視野,遍覽《尚書》、《詩經》等儒家經典,以及《莊子》、《國語》、《離騷》、《史記》等文史精品,充分吸收古人創作上的經驗,藉以磨礪氣勢,暢達條理,縱橫思緒,增多意趣,使其既含蓄深沉義簡潔明淨。

這段論文是作者多年來的創作心得,堪稱一篇精到的創作論。但作者雖行師之實,仍堅決不要「師」之名,因而在文章結束處再次告誡對方,回應前文,又一筆點題,令人回味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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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書云:欲相師。僕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僕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詞。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予以為過言。前六七年,僕來南。二年冬,幸大雪,踰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伏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衒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僕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廷,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咸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僕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具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白。


【文章出處】
《柳河東集》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原作者:柳宗元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png


註釋翻譯

(一)


二十一日,宗元白:
譯文:
二十一日,宗元說道:


辱書云:欲相(代詞性助詞,我)師。僕(我)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
譯文:
承蒙您來信說:想拜我為師。我的道行不篤厚,學業也很淺薄,看看自己,沒什麼可效法的。


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
譯文:
即使曾好發言論,寫文章,也不是很肯定自己。沒想到你從京城來到蠻夷偏遠的永州,竟認為我可取。

僕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您)師乎?
譯文:
我自認本無可取,假如真有可取,也不敢當人家老師。當平常人的老師還不敢,便何況當您的老師?

(二)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譯文:
孟子說:「人的毛病,在喜歡當別人的老師。」

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
譯文:
從魏晉以後,人們更不願事奉老師,當今之世也沒聽說有老師,有的話,大家就嘲笑他,認為是個瘋子。

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
譯文:
只有韓愈不管世上的風俗,冒犯大家的嘲笑輕侮,收起學生來,作了師說,板起臉孔來當老師。

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詞。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譯文:
世人果然一起怪他罵他,指指點點,拉拉扯扯,加油添醋地罵他。韓愈因此落了個「狂人」名聲。本來住長安,忙到飯還沒煮熟呢,又急忙跑到洛陽去當河陽令。像這種事多著呢!

(三)


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
譯文:
屈原曾寫賦〈九章〉、〈懷沙〉說:「村裡狗兒都嚎叫,是對怪事嚎叫。」


(我)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予(我)以為過言。
譯文:
我從前聽說,四川的南部常常下雨,很少出太陽,太陽一出來狗兒就會叫。以前我還以為胡亂說說。


前六七年,僕(我)來南。二年冬,幸大雪,踰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伏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
譯文:
六、七年前,我來南方,二年冬,恰好下大雪,下過了五嶺,連南越幾個州都下雪了,這幾州的狗都慌張地亂叫亂咬,亂跑好幾天,到沒雪了才停。我才相信之前所聽說「蜀犬吠日」的話。

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您)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您)
譯文:
如今韓愈已經自以為是蜀地的太陽了,您又希望我當越地的雪,這不會被批評嗎?人們將不只批評我,還會批評您。

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衒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譯文:
然而雪和太陽難道有錯嗎?但狗就是會亂吠,算算當今天下不亂吠的又有幾人,又有誰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炫耀招搖,因而招惹人家的吵鬧忿怒呢?

(四)


(我)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
譯文:
自從我被貶謫之後,更少有志向思想了。


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
譯文:
住在南方九年,又得了腳氣病,漸漸不喜歡熱鬧。又怎能讓那些吵吵鬧鬧的話整天煩我雙耳,亂我心情呢?那只會讓我心煩慮亂,更過不下去啊!

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譯文:
平常,被別人批評的也真不少了,只差沒因給人當老師而批評過。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
譯文:
我也曾聽說:古時注重舉行冠禮,用來訓示成人之道,這是聖人特別用心之處。但好幾百年來,大家不再施行了。


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廷,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
譯文:
最近有個叫孫昌胤的人,獨獨努力地舉行此一禮儀。完成的隔天上了朝,在朝房,把笏板插大帶中,對等著上朝的達官貴人們說:「孫某人的兒子行過冠禮了。」


應之者咸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
譯文:
大家都茫茫然沒什麼反應,只有京兆尹鄭叔不高興地拖出笏板直挺挺地站著說:「這干我什麼事?」朝房中大家大笑。


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譯文:
這表示天下人不批評鄭尹而稱讚孫子,為什麼呢?因為孫子獨獨做出大家做不來的事啊!當今被人叫作老師的也是這樣。


(五)

吾子(您)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我)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
譯文:
韋君您言行都敦厚深刻,文章也豁然大度,很有古人之風,即使我膽敢當您的老師,又能對您有什麼助益?


假而(假設,如果)以僕(我)年先吾子(您),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我)固願悉陳中所得者。
譯文:
如果您認為我年紀比較大,聞道寫作比您早,真得想與我交往,談談學問,那我本來就願意掏心掏肺,探討心得。

吾子(您)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您),僕(我)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具為不敢也決矣。
譯文:
您自己選擇,哪些可取,哪些可棄,也就可以了;如果要明定道之是非來教您,我才能不足,而且又怕前頭說的種種,那我是一定不敢的了。

吾子(您)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您),聊欲以觀子(您)氣色,誠好惡如何也。
譯文:
您之前想看的文章,已經全部給您看了,不是要向您炫耀什麼,而只是想從您臉色的反應,來知道我文章的好壞而已。

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您)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只)見愛甚故然耳。
譯文:
您信上所說的對我誇獎太過了,我知道您絕非花言巧語胡亂讚美的人,只是太愛護我而已。

(六)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
譯文:
起初我年少不懂事,寫文章,以辭藻為美。


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
譯文:
等到長大後,才知道文章為了闡明真理,本來就不該以辭藻光彩亮麗,音韻優美鏗鏘為美。

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您)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
譯文:
只要是我寫的文章,都自以為近乎真理,只是不知道果真近乎真理,或遠乎真理啊?您喜好真理,因而認可我的文章,應該離真理不遠了。


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
譯文:
所以我寫文章,都不敢掉以輕心,怕文章輕浮不夠沉著;不敢以偷懶的心情胡亂寫,怕筆力鬆弛不嚴整;不敢以昏昧心思進行,怕混亂了真理,誤入雜道;不敢以驕傲的心情寫,怕內容做作太不恭敬。

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幫助)夫道也。
譯文:
壓抑文氣,希望深奧一點;張揚文氣,希望明快一點;疏通文字,希望通達一點;精簡文字,希望節制一點;激蕩蕪穢希望清雅不俗;留存凝煉,希望莊重不浮:這是我以文章幫助真理的方法。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譯文:
以《書經》為本,追求質樸;以《詩經》為本,追求永恆;以《禮經》為本,追求合宜;以《春秋》為本,追求明斷;以《易經》為本,追求靈動:這些是我有取於真理的根源。

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
譯文:
再參酌《穀梁傳》來磨勵文氣,參酌《孟子》、《荀子》來舒暢條理,參酌《莊子》、《老子》來放肆思緒,參酌《國語》來增廣意趣,參酌《離騷》來窮盡幽微,參酌《史記》來顯著明潔:這是我廣泛融會,用來寫文章的榜樣。


(七)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您)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
譯文:
凡以上所說的,果真是對呢?是錯呢?可取呢?不可取呢?希望您看看,選擇,有空就告訴我。


苟亟來以廣是道,子(您)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
譯文:
如果您常來以推擴作文之道,即使您沒有心得,我也有一點了,又何必講究什麼師生的名份呢?

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白。
譯文:
我們有師生之實而無師生之名,就可以不招來越犬吠雪、蜀犬吠日,或被朝廷外的官員笑話,那才好呢!宗元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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