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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思維

形象經由意識轉化成意象。詩是詩人意識對於客體世界的投射。意象是詩人透過語言對客體的詮釋,是詩人的思維。


既是思維,它牽涉到觀察的角度。意象的輪廓經由語調、敘述人稱呈顯。詩人對人生的感受不是搬用既有的形象,也不是藉由抽象語的理念。他將一切的感悟濃縮成意象。讀者從意象裏看到詩人的智力和才情。

所有文類中,詩最倚賴意象的經營。成功的散文或小說也有意象,但通常和輕鬆散的「散文」穿插。而詩的意象大都環環相扣,因為大體上詩的語言就是意象的語言。

意象思維是詩存在的要素。因此嚴肅的詩人不僅要求意象有機統合整首詩,且力求各別詩行間經由意象思維而表現詩趣。詩因此得以不流於散文化,文字也非只是交待過場。

意象造成個別詩行的精鍊,有時使詩行變成警句。「爆竹把時光炸成剩山殘水」暗指人事的滄桑,是誘引讀者吟誦的句子,但這個句子是否是整首詩必要的一環,而非特異的蛇足?意象是否可以突破結構的規範?

一方面,意象造成結構,另一方面又從既有的結構中脫軌。

詩的源起可能是一個立意新鮮的意象。如「頭皮屑是思想的排洩物」,由意象推演成敘述,而一旦有敘述,就步入結構的規範。一首詩應該就是一完整的結構。

另一方面,意象使詩在既有的結構或邏輯中脫軌。「頭皮屑」和「思想的排洩物」在常理或一般思維邏輯完全是獨立的兩回事,詩使不可能的變成可能,詩的意象是客體意象的脫胎換骨,它跳出既定結構的規範。

意象使人對於外在世界的言詮趨近沉默,把話語變成書寫。人耗費口舌來描述一件事情,來表達內心的感受,但喧囂冗長的言語不如一個沉靜的意象。意象既是思維的轉形,它已是詩人觀察、聯想、哲思的濃縮。它的靜謐滲透讀者的心靈,以精簡取代口語的冗長。

口語是人類溝通媒介的雛形。稍一不慎,就流於大量製造廢物。口語以「量」取代「質」,造成文明的反淘汰。官場演講大都是典型的口語,把文字當作政令的工具。

意象是書寫的特質,有別於口語。書寫具有沉默的本質,意象是細緻思維的爆發,而非既有理念的媒介。人和人之間的溝通,若力求「質」精進,就在於使書寫取代口語,另一方面,若在口語的場合,要使文字如書寫,就要力求以意象入替傳教說理,因為意象是最精緻的思維。

但以意象作為書寫,絕非使它變為文字遊戲的表記。意象從既有邏輯中跳脫,它是解開既定思維模式的羈絆,從而進行自由聯想,但非因此墜入語言的遊戲空間。

語言有其自我嬉戲的本質,在結構中有解構的因子,但任何解構的緣起仍是詩人對於人生或語言現象的感悟,絕非任意為之。也就是有這些規範,詩人和讀者才能意識交感。

所以,若詩以遊戲的態度切入人生,人生變得瑣碎,無甚意義;以既定的文字或約定俗成的意象入詩,則映顯詩人思維的僵化。兩者都無法真正對人生有感。

撼動人心的意象使人從文字感受血脈搏動,從文字的抽象造型感覺到體溫。遊戲的詩或意象,正如抽離任何感情的數字,而且是一組或一堆零散的數字。而化的意象,則顯現寫詩人腦細胞已凍傷。

意象撼動人心的先決條件,是詩人為某些人生的現象所撼動。但好詩的必要條件,是在文字中對於詩人內心的撼動加以制約,使情感不像水管爆裂的水流,到處宣洩。感人的詩和意象,必定是情感的平衡點,造句自然。

  要詩的語言自然,絕不是要因循公式化的常理,因為詩的意象,不是人對事
務的既定反應。


超現實的思維使詩富於巧思,但如何選用自然的超現實意象,是對詩人極大的考驗。「我一手舉起宇宙」,或是「我從口袋掏出一個太陽」,所有的景象或行動和現實全然脫節。

超現實思維的重點,在於意象和現象間的虛中帶實,如「昨天你的話夾帶大量的口沫/今天果然爆發如此的風雨」,本來昨日的口沫和今日的風雨無關,但由於人事的變化,體應自然變化,詩用「果然」將其相連,意象遂由虛入實。詩的語言因此也和現實的常理有另一層次的應合。

若是意象和常理邏輯完全相違,它可能變成潛意識的囈語。手舉宇宙,手掏太陽,變成詩人潛在的「自我」膨脹。只讓想像無止境的膨脹事實,很容易整理出一套寫作「文法」。如我們可以任意套用這套文法寫道:「我一口吞吐黃河長江」,「我用小指壓碎整個地球」,「早餐,我吃掉整條銀河系」。寫詩,原來麼「容易」!

類似的意象事實上是把詩卡通化。動畫有其嚴肅的一面,它能提供具有新意的想像,但若是想像變成遊戲,詩就變成取悅兒童的卡通。任何一個想寫詩的人應用這套寫作文或遊戲規則,大都可以一天寫幾十首詩。

巧思但自然的詩或意象最難,因為人生似有似無地作為詩人傍依的佐證。詩不能被動反映人生,要新鮮敏銳的觀點看世界,有超現實的想像,但這種想像又非漫無節制的遊戲。意象從現實的常理和邏輯中逸軌,但它和人生虛實相濟的關係中,又有另一層次的邏輯。

也許詩作浮現詩人潛意識裏的吉光片羽,但這些都要經由意識的整合。完全脫離意識狀態的意象是心理分析的瑰寶,但卻不能直接入詩。讓意識鬆弛可讓想像奔馳,但從意象之成型於腦際,到意象成型於詩行,意識也由鬆變緊。

也許潛意識是意象的寶庫,但意象必定要由潛意識走入意識。詩因此是意象思維。詩人意識到人的世界,而一有人生,詩作怎能遊戲?雖然這也許是個遊戲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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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台灣現代詩美學──台灣現代詩理論與批評》
〈意象思維〉
網址:

http://audi.nchu.edu.tw/~ccchien/008.htm
文/簡政珍
【作者簡介】
簡政珍(1950-),出生於台灣台北縣瑞芳鎮金瓜石,詩人,詩論家,亞洲大學大學講座教授,也是當代極少數在現代詩、音樂、電影三種藝術中都有美學專著的學者。主要領域 英美文學、比較文學、文學理論、現代詩與詩學,曾獲得
美國大學博士論文獎、台灣中國文藝協會新詩創作獎、《創世紀》詩刊詩獎、新聞局金鼎獎等。其詩作大部份的詩作與生活、生命的情境息息相關。他詩作與詩學的核心是意象思維與沈默的語言,強調意象的「不言說」,以及詩在沈默中所顯現的深沈感,是批評家心目中極具生命感與思維厚度的詩人,「沈默不是啞巴式的無言,而是語言趨於飽滿的狀態」是他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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