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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白居易


題解

〈與元九書〉是唐朝詩人白居易於憲宗元和十年(815年)冬天,寫給好友元稹討論文學的長信。信中闡述「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的創作理念,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唐憲宗元和十年,白居易44歲,被貶為江州司馬。是作者在經歷了青年仕進時期,邁入中年貶謫時期。在這轉折點上,〈與元九書〉仍正面的以知識份子的身分,對社會的關懷,清楚明白呈現對創作的執著堅持理念。

〈與元九書〉認為文學有崇高的意義與價值,絕不是一種遊戲的無用的消遣品;它的重要使命,是要補察時政、洩導人情。然而自詩經以後,中國的文學漸漸地離開他的使命,而趨於唯美個人浪漫。於是白居易便下定改革文學的決心,在本文提出「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的主張。


胡適認為〈與元九書〉可以是白居易的現實主義宣言,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劉大杰認為〈與元九書〉「在中國過去的文壇,這是一篇最大膽最有力量的文學運動的宣言,在這篇文字裏,他對於往日的古典文學格律文學大膽地批評破壞,同時於新文學又加以理論的建設。杜甫張籍有這種意見,沒有說出來。韓愈柳宗元有這種意見,雖是說出來了,但是說得太含糊太做作,時時夾雜著道統聖賢的不切實的理論,反而使他們的文學主張掩藏了。只有白居易說的又平淺又有條理,使人一望就可領略它的要點。這一篇宣言,可以代表八世紀中葉到九世紀初那將近百年的社會文學運動最成熟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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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元九書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

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所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爲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僕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爲文之意,總爲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爲之,又自思所陳亦無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洩,遂追就前志,勉爲此書,足下幸試爲僕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羣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掲此以爲大柄,決此以爲大寶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採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洩導人情,乃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刓矣。國風變爲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繫其志發而爲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鴈爲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爲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於時六義寖微矣。

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捨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苢」,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僕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篇,至於貫穿今古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僕嘗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無字之字示僕者,僕雖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僕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爲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旣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所致。

又自悲矣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旣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閲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

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僕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啓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聰,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爲左右終言之:凡聞僕〈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僕〈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不相與者號爲沽名,號爲詆訐,號爲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爲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僕詩而喜,無何而魴死;有唐衢者,見僕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則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僕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棊博可以接羣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歩於利足之途,張空弮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又聞親友間説: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傳爲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僕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僕詩者,復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僕詩者。此誠雕蟲之戲,不足爲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哉!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僕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旣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爲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迍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迍剝至死;李白、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彼何人哉?況僕之才,又不逮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僕數月來檢討囊袠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爲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爲「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歎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爲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僕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爲雲龍爲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爲霧豹爲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爲道,言而發明之則爲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僕詩,知僕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懽。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爲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僕不能遠徵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然人貴之。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澹而詞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千百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

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最要,率以詩也。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豔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絶聲者二十里餘,樊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爲詩仙,不知我者以爲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知老之將至,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僕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祕書律詩,竇七元八絶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元白往還詩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爲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僕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爲之歎息矣。

又僕嘗語足下,凡人爲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蚩,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僕與足下爲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爲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在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無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次第。勿以繁雜爲倦,且以代一夕之話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樂天再拜。


【文章出處】
與元九書
原作者: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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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白居易


註釋翻譯

(一)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
譯文:
某月某日,居易說,微之足下:

(二)


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所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爲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
譯文:
自從足下被貶到江陵府到現在,你贈送和酬答我的詩已近一百首了。每逢寄詩來,你還不辭辛苦,有時作序,有時寫信給我,都冠在卷頭,這都是用來闡述古今詩歌的意義,並且說明自己做文章的緣由和年月的先後。

僕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爲文之意,總爲一書,致足下前。
譯文:
我既然接受了你的詩,又理解了你這番心意,也就常常想要回覆來信,概略地談談詩歌的基本道理,並陳述自己做文章的意圖,總括起來寫一封信,送到足下面前。

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爲之,又自思所陳亦無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
譯文:
但是,幾年以來,我為瑣事拖累,很少空睱。偶然有了空閒,有時想做這件事,又想到我所說的並沒有超出足下的見解,所以有好幾次都是鋪開信紙又做罷了的,最終沒能實現過去的心願,直到如今。

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
譯文:
現在被貶調到潯陽任職,除去起居飲食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做,於是就瀏覽你到通州去時留下的二十六軸新舊文章,開卷閱讀領會其中的含意,真好像和你會面談心一樣。我長時蓄積於內心的想法,便想一吐為快,恍恍惚惚感覺你還在面前,竟忘記了你是在遙遠的通州。

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洩,遂追就前志,勉爲此書,足下幸試爲僕留意一省。
譯文:
既然我的鬱積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發洩,於是就回憶起從前的心願,勉力地寫了這封信。希望足下為我用心看一看,我是很以為榮幸的。

(三)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
譯文:
所謂「文」,起源真是太久遠了。天地人三才都有自己的文:上天的文,以三光為首;大地的文,以五材為首;人間的文,以六經為首。

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譯文:
就拿六經來說,又是以《詩經》為首。為什麼呢?因為聖人就是用詩感化人心,而使天下和平的。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
譯文:
能夠感化人心的事物,沒有比情感更先的,沒有比言語更早的,沒有比聲音更近的,沒有比義理更深的。

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羣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譯文:
所謂「詩」,就是以情為根,以詩為苗,以聲為花,以義為果實的。上自聖賢,下至愚人,微小如豚魚,幽隱如鬼神,種類有別而氣質相同,形體各異而感情一致。接受聲音的刺激而不產生反響,接觸到情感的影響而內心不感應,這樣的事是沒有的。

(四)


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
譯文:
聖人懂得這個道理,就根據言語的狀況,把它納入六義,按照聲音的形態,把它鎔入五音,使之合於規範。五音有規律,六義有類分。

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
譯文:
韻律協調言語就通順,語言順暢聲音就容易動人。類分明確情感就得以表現,情感得以表現就容易感人。

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
譯文:
這樣一來,其中就包含著博大精深的道理,貫串著隱密細微的事物。天子和平民就以上下溝通,天地之氣就能彼此相交,人們的憂樂相同,人人的心意也就達到和樂。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掲此以爲大柄,決此以爲大寶也。
譯文:
三皇五帝所以按正確的道理去辦事,垂衣拱手就把國家治理很好,原因就在於掌握了詩的義和音,把這作為主要權衡;也辯明了詩的義和言,把這作為主要的法寶。

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
譯文:
因此,聽到「元首明,股肱良」這樣的歌,就知道虞舜時代治道昌明。聽到五子洛汭這樣的歌,就知道夏太康的政事已經荒廢。

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譯文:
用詩諷諭的人沒有罪過,聽到這種諷喻的人可以作為戒鑑。實行諷諭的和聽到這到諷諭的,無不各盡自己的心力。

(五)


洎周衰秦興,採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洩導人情,乃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刓矣。
譯文:
到了東周衰落秦國興起的時候,採詩之官就廢除了。天子不以采詩觀風的辦法補救並考察政事的缺失,平民也不以詩歌宣洩疏導自己的感情。於是頌揚成績的風氣興起來,補救政事缺失的道理遭到破壞。這時候,六義就不完整了。

國風變爲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繫其志發而爲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
譯文:
國風演變為楚辭、五言詩開始於蘇武、李陵。而蘇武、李陵、屈原遭遇都不好,他們都切合自己的情志,抒發感慨而寫成詩文。因此,「攜手上河梁」之類的詩句,僅止於表達離別的傷感,「行吟澤畔」這樣的吟詠最終也只歸於怨憤的思緒。詩中所表達的盡是徬徨難捨,抑鬱愁苦,沒有寫到其他的內容。

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鴈爲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爲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
譯文:
但是距離《詩經》還相去不遠,六義的大概還保存著。因此,描寫離別就以雙鳧一雁起興,諷詠君子小人就用香草惡鳥打比方。雖然六義不完全,還能得到國風傳統的十分之二三。這時候,六義就已經缺欠了。

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於時六義寖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
譯文:
晉宋以來,得到國風傳統的大概就罕見了。如謝康樂詩的深奧博大,但是多耽溺於山水。如陶淵明詩的超撥古樸,但是又多放情於田園。江淹、鮑照之輩,又比這些詩還要偏狹。像梁鴻所寫的〈五噫歌〉那樣的例子,連百分之一二也沒有。這時候,六義就逐漸微弱,走向衰落了。到了梁、陳之間,大都不過是玩弄風雪、花草而已。

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捨之乎!顧所用何如耳。
譯文:
唉,風雪花草這類事物,《三百篇》中難道就割棄了嗎?這只是看運用如何罷了。

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苢」,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
譯文:
比如「北風其涼」,就是藉風以諷刺威虐的,「雨雪霏霏」,就是藉憐憫徵役的,「棠棣之華」是有感於花而諷諭兄弟之道的,「采采苢」,是讚美車前草而祝賀婦人有子的。這都是以風雪花草起興,而表現的意義則在於刺威虐、愍徵役、諷兄弟、樂有子的。與此相反怎麼可以呢?

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僕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譯文:
這樣,「餘霞散成,澄江靜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這類篇章,辭確實華麗,我不知道它所諷諭的究竟是什麼。因此,我說這些詩僅僅是玩弄風雪花草罷了。這時候,六義就完全消失了。

(六)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
譯文:
大唐已經興盛兩百年了,其間的詩人不可勝數。值得一提的,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

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
譯文:
還有詩中的豪傑,世人把他們並稱稱為「李杜」。李白的作品,才華出群,不同凡響,普通人沒辦法與之相比!但是,探索其中的六義,在十首之中連一首也不具備。


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篇,至於貫穿今古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譯文:
杜甫的作品最多,可以流傳下來的有一千多首。至於貫通古今,格律運用純熟,做到了盡善盡美,又超過了李白。但是舉出〈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這樣的篇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詩句,也不過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況不如杜甫的呢?

僕嘗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譯文:
我經常對詩道的破壞感到痛心,恍恍惚惚地就激憤起來,有時正在吃飯就吃不下去了,夜裡睡不著覺。我沒有估量自己才力的不足,就想讓詩道恢復起來。

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譯文:
唉!事竟與願違,又不是幾句話可以說盡的,但是還不能不向你粗略地陳述一番。

(七)


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無字之字示僕者,僕雖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僕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
譯文:
我出生六七個月的時候,乳母抱著我在書屏下邊玩,有人指著無字之字教給我。我雖然嘴上說不出來,但是心裡已經默默地記住了。後來有人拿這兩個字問我,即使試驗十次百次,我都能準確地指出來。那麼我是天生下來,就與文字有緣了。

及五六歲,便學爲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旣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所致。
譯文:
到五六歲,就學習做詩,九歲通曉聲韻,十五六歲開始知道考中進士的榮耀,就刻苦讀書、二十歲以來,白天學習做賦,夜裡刻苦讀書,間或也學習做詩,沒有空閒時間睡眠休息。甚至於嘴和舌頭都生瘡,手和肘都磨成繭。眸子裡面總是昏花不明的,好像飛著掛著珠,動不動就以萬計,這大概是刻苦學習奮力做詩造成的,自己感到很悲哀。

(八)


又自悲矣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
譯文:
因家庭貧困而又多事故,直到二十七歲我才應進士試。

旣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
譯文:
考中以後,雖然專心於分科考試,還是沒有停止做詩。到了做校書郎的時候,詩作足有三四百首。有時拿出來讓足下這樣的朋友們看。大家一見都說寫得工巧,其實我並沒有達到詩作者的水平。

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閲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
譯文:
自從到朝廷作官以來,年齡漸長,經歷的事情也漸多,每逢與人談話,多詢問時政,每逢讀書史,多探求治理國家的道理。這才知道文章應該為時事而著作,詩歌應該為現實而創作。

(九)


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譯文:
這時候,皇帝剛剛繼位,政府之中有正直的人士,屢次下詔書,調查人民的疾苦。

僕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啓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於上。
譯文:
我正是在這時升做翰林學士,又做左拾遺的官,親手領取寫諫章的用紙,除寫奏章直接向皇帝陳述意見之外,有可以解救人民疾苦,彌補時政的缺失,而又難於直接說明的事項,就寫成詩歌,慢慢地讓皇帝知道。

上以廣宸聰,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
譯文:
首先是用來開闊皇帝的見聞,對他考慮和處理國家大事有所幫助。其次是報答皇帝的恩情獎勵,盡到諫官的職責。最後是實現個人平生振興詩道的心願。

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譯文:
沒有想到,心願沒有實現而悔恨已經產,詩歌沒有聞於上,而誹謗卻已經形成了。

(十)


又請爲左右終言之:凡聞僕〈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僕〈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
譯文:
我還要請你允許我把這件事徹底地說說。凡是聽到我的〈賀雨詩〉,眾人就一起喧嚷起來,已經認為不合適了。聽到我的〈哭孔戡詩〉,眾人就面呈怒色,都不高興了。聽到〈秦中吟〉,有權勢的顯貴和近臣都相視變色。聽到我的〈樂遊園寄足下詩〉,執政者就扼腕痛恨。聽到我的〈宿紫閣村詩〉,掌握軍權的人就切齒痛恨了。

大率如此,不可徧舉。
譯文:
大致上是這樣,不能一一列舉。

不相與者號爲沽名,號爲詆訐,號爲訕謗。
譯文:
與我沒有交誼的人說我是沽名釣譽,惡意攻擊,嘲笑誹謗。

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爲非也。
譯文:
假使是與我有交誼的,就以牛僧孺揭露時政而被斥逐的教訓警戒我,甚而我的兄弟妻子都認為我是錯的。

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僕詩而喜,無何而魴死;有唐衢者,見僕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則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
譯文:
那認為我沒錯的,整個世上也不過二三個人。有一個鄧魴,看見我的詩就高興,不久他就死了。還有一個唐衢,讀了我的詩就哭泣,不久唐衢也死去了。另外就是你的情況了,而你十年來又困頓到這步田地。

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譯文:
唉!難道六義四始的傳統,上天就要破壞它而不能支持了嗎?還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願,就是不讓人民疾苦聞於皇帝呢?要不然的話,為什麼有志於做詩的人,不順利到這樣嚴重的地步呢?

(十一)


然僕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棊博可以接羣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
譯文:
但是,我自己也思量過,我只不過是關東一個普通人罷了。除去讀書作文之外,其它事是胡胡塗塗一無所知,甚至連書法、繪畫、弈棋、博戲那樣可以與眾人交換聯歡的事,我都一無通曉,也就是說,我的愚笨是可想而知了。

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歩於利足之途,張空弮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
譯文:
當初應進士試的時候,朝廷裡面連一個疏遠的親戚也沒有,達官之中連一個曾有過一面之識的朋友也沒有。爭取功名我不善於奔走趨附。科舉考試我也沒有可靠的憑藉。但是,十年之間我卻三次中第,名聲為眾人所知,足跡達到侍從之官。在朝廷之外與賢俊之士相交結,在朝廷之中就服侍皇帝。

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
譯文:
開始我是由於文章知名的,最後又由於文章獲罪,那也是應該的。

(十二)


日者又聞親友間説: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傳爲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僕恧然自愧,不之信也。
譯文:
最近,又聽親戚朋友們私下說:禮部、吏部舉行讚揚人才的考試,多用我應試的賦和判詞做為標準。其餘詩句,也經常在人們的口上流傳。我感到很慚愧,也不相信這件事。

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
譯文:
到第二次來長安的時候,又聽說有個軍使高霞寓,要聘娶一個歌妓。歌妓大夸其口說:「我能朗誦白學士的〈長恨歌〉,怎麼能同別的歌妓一樣呢?」因此,就抬高了身價。

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僕詩者,復何人哉?
譯文:
足下書信中還說過,到通州的時候,看見近江的客舍柱子上有題寫我的詩的,那又是誰呢?

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
譯文:
以往我經過漢南的時候,恰好趕上主人集合一群歌妓,為別的賓客做樂。那些歌妓看我來了,就指著我互相使眼色說:「這就是〈秦中吟〉、〈長恨歌〉的作者。」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僕詩者。
譯文:
從長安直到江西,一路三四千里,凡是地方學校、佛寺、施捨、行舟之中,經常有題寫我的詩的,平民、僧眾、寡婦、未嫁的姑娘也總有歌唱我的詩的。

此誠雕蟲之戲,不足爲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哉!
譯文:
這的確是微末的小枝,沒什麼值得稱道的,但是現在時俗所重視的,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即使前代有才能的人物如王褒、揚雄,前輩如李白、杜甫,心情也是注重這一點的。

(十三)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
譯文:
古人說:「名聲是天下所共有的器物,不要索取過多。」

僕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旣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爲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迍窮,理固然也。
譯文:
我是什麼人?我獲得現時的名聲已經夠多了。既要獲得現實的名聲,又要獲取現實的富貴,假使我自己成為造物主,能夠同時都給予嗎?我現在的困窮,自是理所當然的。

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迍剝至死;李白、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
譯文:
況且詩人向來是多難的,像陳子昂、杜甫,都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拾遣,而一直困難到死。李白、孟浩然一輩,連最低級的官職都沒做過,窮極潦落一生。近來,孟郊年已六十了,才最後試用做個協律郎,張籍已經五十歲了,也沒超過一個太常寺的太祝。

彼何人哉?彼何人哉?況僕之才,又不逮彼!
譯文:
他們都是什麼人物啊?他們是什麼人物啊?況且我的才能又趕不上他們。

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譯文:
現在我雖說被降職調到遠方的州郡,做個佐貳之官,但是官階還是五品,月俸四五萬,寒天有衣穿,飢餓有飯吃,除去供給自身之外,還能養活家人,也算對得起白家的先輩了。微之微之啊,請不要為我憂慮吧!

(十四)


僕數月來檢討囊袠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爲卷目:
譯文:
我幾個月來,在搜檢書函過程中,得到新舊詩,按種類的不同,區分卷別:

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爲「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
譯文:
自做左拾遺以來,凡是所遇所感,與美刺興比有關的詩,還有自武德到元和年間即事立題而寫的詩,題做「新樂府」,共一百五十首,叫做「諷諭詩」。

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
譯文:
又有時公事完畢回家獨處,有時辭官閒居,滿足生活,保養元氣,隨意地吟詠性情的詩一百首,叫做「閒適詩」。

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歎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
譯文:
又有受到外在事物的觸動,激起內在的思想感情,隨著所感所遇而以歌唱表現出來的詩一百首,叫做「感傷詩」。

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
譯文:
又有五言、七言的絕句,長自一百韻短至二韻的四百多首,叫做「雜律詩」。

凡爲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譯文:
一共十五卷,大約八百首。將來我們相見的時候,應當全部送給你。

(十五)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僕雖不肖,常師此語。
譯文:
微之,古人說:「不見用的時候就只顧自我修養,見用的時候就要為天下人造福。」我雖然不賢,也常常以這兩句話為師。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爲雲龍爲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爲霧豹爲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
譯文:
大丈夫所堅守的是聖賢的大道,所等待的是時機。時機到來,就是作雲的龍,搏風的鵬,生氣勃勃,勇往直前。時機不來,就是深山的豹,遠空的鴻,安安靜靜地,引身而退。仕進退隱,往何處而不怡然自樂呢?

故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爲道,言而發明之則爲詩。
譯文:
因此,我的志向是在造福於天下,我的行為是在只顧自我修養。我所奉行並貫徹始終的是聖賢的大道,以言詞表達出來的就是詩歌。

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
譯文:
所謂諷諭詩,表達的就是造福天下的志向;所謂閒適詩,表達的就是只顧自我修養的思想。

故覽僕詩,知僕之道焉。
譯文:
因此,讀了我的詩,就知道我所堅持的聖賢之道了。

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懽。
譯文:
其餘的雜律詩,有的是為一時一物所引起來的,有的是為一笑一吟所激發出來的,都是隨意成章,並不是我平生所重視的,只是在親戚朋友聚合離散之間,用它排除離別之苦,增加聚會的歡樂的。

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爲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譯文:
現在選編之時,本能刪去。將來有人替我編輯這些詩文,把它們略去就可以了。

(十六)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
譯文:
微之,尊重耳聞的,輕視眼見的,崇尚古代的,看不起今天的,是人的常情。

僕不能遠徵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
譯文:
我不能遠追古代的舊聞做證明,就像近年韋蘇州的歌行,除去才氣超撥,詞藻華麗之外,很接近於以興的手法表達諷諭的意義。他的五言詩又高超雅正,安詳適靜,是自成一家的體制。現在的作者誰能趕得上呢?

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然人貴之。
譯文:
但是韋蘇州在世的時候,人們並不太重視,一定等到詩人死後,人們才珍重他的作品。

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
譯文:
現在我的詩,人們喜愛的,通通不過雜律詩和〈長恨歌〉以下那些作品。時俗所重視的,正是我所輕視的。


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澹而詞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
譯文:
至於那些「諷諭詩」,意思激切而言語質直,「閒適詩」思慮恬靜,文詞迂緩。由於質直並迂緩,人們不喜愛也是應該的了。

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千百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
譯文:
現在愛我的詩,與我同時活在世上的,就只有足下而已。但是,千百年後,怎麼能知道再沒有像足下這樣的人出現,而了解並喜愛我的詩呢?

(十七)


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最要,率以詩也。
譯文:
因此,八、九年來,我與足下做官順利,就以詩互相鑑戒,遭到斥逐就以詩互相慰勉,各自獨居的時候就以詩互相告慰,住在一起的時候就以詩互相娛樂。與我相交的和譴責我的,大都由於詩啊!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豔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絶聲者二十里餘,樊、李在傍無所措口。
譯文:
比如今年春遊長安城南的時候,我與足下在馬上互相作樂,就分別吟詠新穎的短律,不摻雜別的體裁,從皇子陂歸昭國里,互相輪流吟唱,在二十多里的路程上吟詩的聲音一直不斷。即使樊宗憲、李景信在旁邊,也沒辦法插嘴。

知我者以爲詩仙,不知我者以爲詩魔。何則?
譯文:
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詩仙,不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詩魔。為什麼呢?

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
譯文:
心靈勞苦,聲氣耗費,日以繼夜,而不知辛苦,這不是魔又是什麼?

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知老之將至,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
譯文:

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譯文:
與志趣相同的人結伴,而對美景,有時是花開時節宴飲以後,有時是月夜之下酒喝得正暢快,吟詠詩句,彼此唱和,竟忘掉了老年將到,即使駕著鸞鶴,去遊蓬萊瀛洲這橛的仙山,那種快樂也不會比這更高了。那不是仙又是什麼?微之微之,這就是我與你以形體為外物,擺脫與俗人交往的踪跡,蔑視富貴,輕視人間的原因。

(十八)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僕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祕書律詩,竇七元八絶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元白往還詩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爲盛事。
譯文:
正在這個時候,你的興致還有餘,還要與我把交往的友人的詩全部索取來,選擇其中最好的,譬如張十八的古樂府,李二十的新歌行,盧拱、楊巨源二秘書的律詩,竇七、元八的絕句,廣泛地蒐集,精心地選取,把它們編輯起來,稱為《元白往還詩集》。諸位君子得知考慮編選他們的詩這件事,沒有不雀躍高興的,把這看做一件大事。

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僕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爲之歎息矣。
譯文:
唉!計劃沒有實現,你就被降職調離,不幾個月我也接著被貶官了。性情沒有興致,什麼時候能完成,又要為這件事嘆息了。

(十九)


又僕嘗語足下,凡人爲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蚩,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
譯文:
我曾經跟你說,任何人做文章,都偏私以為自己的好,不忍心刪削,有時缺點就在繁多上,其間好壞自己又辨別不清,一定得依靠朋友做出公允的評價而不加寬容,進行討論刪削,這樣以後繁簡恰當不恰當才能處理合適。

況僕與足下爲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況他人乎!
譯文:
況且我與足下,寫文章特別怕繁多,自己尚且認為是毛病,何況他人呢?

今且各纂詩筆,粗爲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在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譯文:
現在我們暫且分別編輯詩文,粗略地分出卷次,等到我和足下相見的時候,各人都拿出自己編輯過的東西,以完成過去的心願。但是,又不知何年能相遇,何地能相見,死期一到,該怎麼辦呵!微之微之,知道我的心嗎?

(二十)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無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次第。勿以繁雜爲倦,且以代一夕之話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樂天再拜
譯文:
潯陽臘月,江風吹來,感到淒苦寒冷。歲末很少歡趣,長夜無眠。拿來筆鋪下紙,寂靜地坐在燈前,想到哪就寫到哪,語無倫次,請不要厭煩我的繁雜,暫且用以代替一夕之話吧。微之微之,知我心嗎?樂天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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