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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容易誤解的八個西方哲學名言

西方哲學的傳統的核心和基礎是形上學。形上學的研究對象Being(希臘文的動詞einai及其動名詞on,拉丁文的esse,英文的動詞不定式to be和動名詞being,德文的Sein,法文的être),是西方哲學的中心範疇。從古到今的西方哲學充滿了Being的意義的辨析和改變。在西方哲學史上,Being有各種不同的意義,任何固定的意義都被顛覆,被顛覆的意義又被更正和修改。Being的意義的每一次變動都伴隨著形上學體系的新舊交替。由於Being的意義的複雜性,西方哲學界多次對這一問題進行討論,其中也包括如何用現代西方翻譯希臘哲學中與einai相關的術語的問題,但至今也沒有一致的意見。


與西方人的哲學史研究相比,中國人對Being意義的理解有著更多的隔膜和特殊的困難。中國人的西方哲學是由點到面展開的,長期以來,缺乏對西方哲學的整體把握,特別是把西方哲學史和現代西方哲學分為兩截。這種狀況阻礙了中國人對Being意義的全面理解。人們往往以自己熟悉的某一個哲學家或哲學派別的論點為依據,用一個中譯概念固定Being的單一意義,而不了解其他哲學家和哲學派別對Being的意義的規定,也不了解現代西方哲學關於Being意義的多樣性及其聯繫的複雜性的討論。

中國人較早接觸的西方哲學是康德和黑格爾的哲學,他們發現康德、黑格爾關於Sein的論述與中國傳統哲學所說的「本體」和「有」甚為契合,於是把Being理解為「有」。馬克思主義成為主導的意識形態之後,中國人又採用了恩格斯關於Sein的意義的翻譯。後來海德格爾和存在主義成為顯學,他們關於Being的理解進一步支持了「存在」的譯法。最近,一些學者從希臘哲學的文本出發,指出Being的哲學含義是從「是」動詞的意義引申而來的,因此應以「是」取代「存在」的譯法。

以上三種理解各執一詞,各有各的道理。但是,他們的道理都只是一個哲學家或哲學派別的道理,如果把這個道理推廣到西方哲學的全部,難免以偏概全。正是這種以偏概全的片面性,使中國人對西方哲學的一些基本觀點產生了誤解。這些誤解的廣泛流行,降低了中國的西方哲學研究的質量,不能與西方哲學的國際研究接軌。以下用十個例證,說明對Being的片面理解而產生的誤解的廣泛性。

1. 「思維與存在是同一的」

這句話出自巴門尼德殘篇之三:togarautonoeinestintekaieinai(For the same thing is there both to be thought of and to be).這句話過去被譯為「思想和存在是同一的」,被當做唯心主義的「思維與存在同一性」的最早命題。這裡的關鍵詞組estinti(itis)被譯為 「存在」。但實際上,它的直接意義是「所是的」,這一句的意思是:「所思的與所是的是一回事。」其中,「所是的」指系詞「是」所能連接的一切判斷,「所想的」指思想內容。巴門尼德在這裡不過宣稱了「思想內容與判斷是同一」的道理。他認為,這是知道系詞用法普遍性的人都懂得的自明真理。正是依賴這樣一個「共同的、我將再三強調的出發點」(殘篇之五),他後來關於「是者」的論證才具有某種邏輯必然性。過去把「是」理解為「存在」,巴門尼德的思想被理解為「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而且被貼上了「唯心主義」的標籤。似乎他主張想到的東西就是存在的,似乎這一論斷沒有任何理由。他的思想變成了武斷的、荒謬的唯心主義。這是對西方形上學傳統的漫畫式的解釋。

2. 「人是事物存在或不存在的尺度」

這句話出自普羅泰戈拉。柏拉圖的《泰阿泰德篇》的152a轉述和普羅泰戈拉的話,麥克道爾(John McDowell)的英譯本譯作:「Man is themeasure of all things of those which are, that they are, and of those which arenot, that they are not.」由於「是」動詞(to be)以及動名詞複數(those which are)都被譯為「存在」,於是,那句話被翻譯為:「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這一翻譯造成了一個誤解,使人覺得普羅泰戈拉在這裡宣揚一個赤裸裸的唯心主義命題:人決定著萬物的存在或不存在。麥克道爾在他的譯本的注釋中說,在後一部分「『是』動詞的不完全形式出現了四次」。其意義是:「我知道x是(或不是)f」,「x是(或不是)f,全靠我來衡量。」正確的翻譯應該是:「人是萬物的尺度,是所是的東西是什麼的尺度,是不是的東西不是什麼的尺度。」普羅泰戈拉的觀點是,人是認識的主體,只有人才能知道事物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的道理。

從以後蘇格拉底的反駁來看,蘇格拉底並不反對「人是尺度」說,他只是否認普羅泰戈拉的感覺主義,因為後者所說的「尺度」,只是感覺而已。每個人有不同的感覺,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尺度,相對主義的知識標準必然會取消人類知識。蘇格拉底的潛台詞是:只有理智才能成為人類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

3. 「理念論是野蠻的、駭人聽聞的、荒謬的唯心論」

柏拉圖認為,在可感事物以外還有不可感的理念,並且理念比可感事物更加真實。這被中國官方斥為「野蠻的、駭人聽聞的、荒謬的」,是「幼稚的原始唯心主義」。我們說,且慢,不要把柏拉圖理解為胡言囈語的瘋子。讓我們先來理解他為自己的觀點提出了什麼論證,看一看這些論證是否符合邏輯,是否具有理性。

柏拉圖所說的「理念」是判斷的對象,屬於Being的範疇。《理想國》里有這樣的論證:「知識在本性上與是者相對應」;「無知必然地歸諸不是者」;「意見的對象既不為是者,又不為不是者」,「(意見?)它既是又不是,這類事物介於純粹地、絕對地是一個東西和完全不是一個什麼東西之間。」柏拉圖關於知識與意見的區分調和了巴門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的矛盾。柏拉圖同意巴門尼德的意見,任何能被認識的對象必須為「是者」,「不是者」是無法被認識的。他也同意赫拉克利特的說法:可感事物的運動變化不是完全不可認識的。但他補充說,這種認識並不是知識、真理,而是等而次之的意見。意見是不確定的,「既是又不是」正是意見含糊不清、似是而非的特徵。意見好像這樣一個謎語:一個不是男人的男人,看見又看不見,用一塊不是石頭的石頭,打又沒有打一隻站在不是一根棍子的棍子上的不是鳥的鳥(謎底:一個獨眼太監用一塊浮石打卻沒有打中一隻站在蘆葦上的蝙蝠)。柏拉圖說:「這些東西具有含糊的兩重性,使人不能明確地知道它們中任何一個是或不是什麼,也不知道它們都是或都不是什麼。」

柏拉圖對理念論所做的論證表明,他沒有把Being理解為「存在」,而是把它理解為判斷的對象「是者」。理念因為享有完全的Being而能夠被判斷,具有知識的確定性。同樣,可感事物並非不存在,只是由於介於「是」與「不是」之間,因而不能被確定地認識,只能成為意見的對象。「是」、「非是」、「既是又不是」的區分是如何確切地判斷認識對象的認識論的區分,而不是關於世界的本原的唯物論、唯心論或不可知論的區分。柏拉圖對知識的對象(理念)與意見的對象(可感事物)所做的區分是可以理解的,其中的道理如同我們經常所說的那樣:「感覺到的東西不一定能被理解,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被更深刻地感知。」

4. 上帝是「自有永有的」

據《聖經》,摩西問上帝耶和華的名字,上帝說:I am who am,(《出埃及記》,3:14)。中文《聖經》和合本把這句話譯為「我是永有自有的」;天主教本則譯為「我是自有者」,並在注釋中說:「亦可譯做『我是永存者,』或『我是使萬物生存者』」。這些翻譯以「有」或「存在」的譯法為依據,用後來的哲學觀念代替了原文的意義。《舊約》是以當時的希伯萊的日常語言寫成。耶和華(Jehovah)的希伯萊文的發音是Yahweb,即「雅威」,指YHWH,即「我是」的意思。耶和華說「I am whoam」,不過是說他的名字就是耶和華,並無哲學上深奧的意義。直到後來,基督教早期教父根據希臘哲學的Being的範疇,根據這句話把上帝理解為最高的Being,其意義是最高的本體。現有的中文《聖經》的翻譯把上帝理解為「有」或「存在」,而掩蓋了其中的「本體」的意義。希臘文關於本體的概念有兩個:hypostasis和 ousia。早期教父用這兩個不同的概念表示上帝的本體,產生了曠日持久的爭論。最後才達成了「三位一體」(three personsand one substance)共識,即用hypostasis表示上帝的位格,用ousia表示上帝的本體。如果不知道上帝的「所是」與希臘本體論之間的聯繫,就不能看出基督教的「三位一體」說的來歷和根據。

5. 「本體論證明混淆了現實存在與想像中的存在」

Being也是安瑟倫關於上帝存在的本體論證明的前提。證明的前提是a being than which No thing greater can be conceived。這句話可被譯為,不能設想的比之更完滿的「所有者」,或者,可設想的無以復加的完滿的「所有者」。這裡的being不能譯為「存在」,否則上帝的being就表示上帝已經存在,不需要進一步的證明了,關於上帝存在的證明就毫無意義可言了。證明的結論是:我必須設想上帝存在(I must conceive the God being)。這裡的being必須譯為存在,否則證明沒有達到目的。Being在拉丁文中是同一個詞:esse。但安瑟倫在前提和結論中賦予該詞以不同的含義。他的論證是這樣一個邏輯推理:上帝既然是不能設想比之更完滿的所有者,它必然具有存在;否則他所具有的就不完滿,就不能被設想為無以復加的完滿的所有者。因此,我們必然設想上帝存在。

安瑟倫的證明是being的意義的轉化,從「萬有」過渡到「存在」。他並不像人們通常所理解的那樣,從想像上帝存在到上帝實際存在。與安瑟倫同時代的高尼羅就是這樣反駁的。他說,他們可以想像一個最完美的海島,難道這個海島必定存在嗎?安瑟倫辯解說,不可比之更完滿的所有者不是任何一個具體的東西,我們可以想像一個海島集中了所有海島最美好的性質,但不能設想它具有一切事物的完滿性。安瑟倫的答辯是有效的,因為證明中的being是「所有者」,而不是具體的 「事物」(thing)或「東西」(something)。

康德對「本體論證明」的批評打中了要害。他說,「存在」並不是屬性。我們可以想像上帝具有最完滿的屬性,但卻不能因此設想上帝必然存在。正如我想像口袋裡有50塊金幣,不等於想像50塊金幣真的存在我的口袋裡。康德澄清了Sein的歧義,指出它可以在判斷中把屬性與主詞聯繫起來,但不能單獨地指示主詞的存在。如果不理解本體論證明中being意義從「有」(屬性)過渡到「存在」的詭吊,康德批判的有效性是不可理解的。

6. 「我思故我在」

笛卡爾的第一原則是Cogito,ergo sum(Ithink ,therefore, I am)。這句話中的「是」(sum/am)的意義指實體的本質,這就是「我思」(Cogito)。就是說,「自我」的本質在於思想屬性。現在人們習慣把笛卡爾的第一原則說成是「我思故我在」,這容易產生解,以為笛卡爾通過「我思」肯定我的存在。實際上,笛卡爾的問題不是:我有什麼樣的存在,而是:我有什麼樣的本質。「我思」不是人的存在,而是人的本質。按照笛卡爾主義,人的存在是靈魂和身體的結合,人的身體和其他事物一樣,都以「廣延」(參考亞里士多德、西方哲學史中在談及其以及更早時關於「空間」的敘述)為本質,只有「我思」才是人區別於其他一切事物的本質。

「我思」也把人與上帝區別開來。「我思故我是」之所以有那麼大的威力,就是因為這個命題和中世紀形上學的基本信條「我是我所是」的根本對立。比較這兩個命題,可以看成它們句式相近,但意義截然不同。「我是我所是」的意思是,「我」(上帝)不需要任何根據;但這同時也意味著不能從上帝自身來認識上帝;而 「我思故我是」的意思卻是,「我」(個人)以「我思」為根據,「我思」不但使一個人認識到自己的本質,並且能為上帝的存在提供依據。正是由於這兩個命題的明顯反差,笛卡爾的「我思故我是」產生了修辭上的效應,成為與經院哲學劃清了界限的新哲學的第一原則。

7. 「存在等於被感知」

貝克萊說:「esseistpercipi」(to be is to be perceived)。正確的翻譯應該是:所是的就是被感知的。他的理由是:任何事物都是可感性質的集合,我們只有通過感覺才能知道事物是什麼。他的理由依賴對事物「是什麼」的判斷與事物「所具有的屬性」(「可感性質的集合」)之間的必然聯繫,而沒有把外物存在歸結為感覺的意思。但是,現在人們習慣把這一命題說成是「存在就是被感知」,把它當做主觀唯心主義的典型。不獨中國人對貝克萊有誤解,即使是在西方,貝克萊也被人解釋為只相信自己的感覺才是真實存在的「發瘋的鋼琴」,他的學說被說成是只要用腳踢一下石頭,或者舉起一隻手就可被輕易打倒的謬論。實際上,巴克萊並沒有否定感覺以外的事物的真實存在。他明確地說,他和大家一樣承認在個人的心靈以外,有山水河海和動植物,以及其他人的存在,只不過它們不是獨立於任何心靈的物質存在,而是精神實體上帝的創造物;我們對它們性質的知覺也是上帝銘刻在我們心靈上的印記。他的感覺主義和精神實在論在邏輯上是一致的。

8. 「Being的全部意義為『是』」

這是最近興起的一種主張,不但希臘哲學中的Being的意義為「是」,全部西方哲學,甚至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Being的意義也為「是」。按照這種「從古到今,一『是』到底」的理解,「本體論」應被譯為「是論」,恩格斯所說的哲學基本問題應是「思與是的關係問題」。甚至海德格爾所說的Sein也為「是」,Ontologische Differenz為「是論的區分,這是關於「是」與「是者」(Seiendes)的區分。

馬克思主義哲學中Being的意義暫且不論,海德格爾始終從「存在」(Existenz)入手來分析Sein的意義,他再三說明了Sein的首要的、基本的意義是存在的道理。並且,海德格爾明確地反對把Sein的意義歸結為系詞「是」。他認為,人們在使用邏輯判斷之前已經對存在的意義有了在先的理解。他說:「對『是』(ist)的解釋,不管它在語言中被表達的自身意思,還是詞最終指示的意思,都導致我們了解到屬於存在性分析的問題的語境」。又說:「對於浮淺的命題與判斷理論所曲解的作為系詞的『是』,我們要規定它的存在論的(Ontologische)意義。」另外,海德格爾在專門討論判斷理論的著作《邏輯的形上學基礎》一書中,聯繫亞里士多德和萊布尼茨的邏輯學說,對系詞「是」的意義做了批判性的分析,把它在判斷中的聯繫和表述作用歸結為存在性的意義。按照他的解釋,「A是B」中的「是」不僅僅起著聯繫事物A及其規定性B的作用,更重要的作用在於指示做判斷的「此在」與A和B的關係。如果把Sein譯做「是」,不僅沒有突出Sein與「存在」的聯繫,而且違反了海德格爾對從系詞「是」引申出Sein的形上學的傳統做法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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