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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感不是約定俗成,不是等因奉此,所以靈感來了,不要去管它是不是符合誰下的定義,是不是符合誰的文藝理論,不要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幼稚,靈感是一種創造,而創造自來需要勇氣。那些光輝燦爛的作品,都是要從信心出發,在信心中完成。

王鼎鈞《靈感》:靈感不是天生神授的,而是對人生深度的投入

文:王鼎鈞(訪問、紀錄)

詩人高上秦(高信疆)談靈感的滋味

問:您是一位詩人,一位有經驗的編輯人,十年以來,有無數的稿件從您手上經過,由您來選擇它,評鑑它,欣賞它,也淘汰它,請問以您的創作經驗和編輯經驗,靈感究竟是什麼?

答:關於靈感,我們要落實下來談。所謂靈感,我認為就是作者對人生現象的一種銳敏的感受和反哺。這是經過長時期的投入、省察、醞釀,而成為的一種豐富的內涵,一項秘密的財產,然後,由於外界的刺激,他的內心突然起了一陣震動,就像弓使琴弦震動一樣,他昇華了他的人生經驗,又用極恰當的形式組合了他的人生經驗,用最適當的媒介表達了他的人生經驗。


問:靈感是可以培養的嗎?

答:靈感不是天生的,不是神授的,它是對人生深度的投入,長期的觀察,以及廣闊的接納,它是用無限的愛心、同情心來包容浸潤它的世界,它是一種無止境的工作、蓄積、醞釀和等待。在這裡我要特別強調等待,我的意思是說在不斷的工作中要忍耐,在持續的挑戰裡要堅持。一個作家,他平時觀察、蓄積、醞釀的東西,當時未必有用,甚至三年、五年也沒有派上用處,可是,一切的準備都不會白費,只要他仍然堅持,仍然工作。總有一天,他蓄存的材料突然起了奇妙的變化,使他有豁然開朗、驀然回首的感覺,一切的蓄積都成了源頭活水,這最後的撞擊並不是靈感,而是誘發靈感的一種力量,所以,對於靈感,我強調準備、忍耐,甚至工作,不強調偶然。


問:依您的解釋,創作是需要靈感的嗎?

答:依照我對靈感所下的定義,創作確實需要靈感。但它必須在人生和創作的實踐裡才能展現。


問:您在編輯工作當中,處理稿件,是否以靈感做取捨的標準?

答:靈感是一個重要的條件,我想別的編輯人大概也是一樣,我是說,如果他們也承認我對靈感所下的定義。靈感可以使作品發前人所未發,有一種創造性;靈感使作品對讀者產生強大的吸引力,有可讀性;偉大的靈感甚至有一種穿透力,穿透時間、空間,使作品深透千尋人心、模塑萬丈紅塵,歷久而彌新,更可以使作品具有永恆性。有可讀性、創造性、永恆性的文章是每一個編輯人夢寐以求的。


問:究竟什麼樣的作品是有靈感的作品?我們怎樣識別它?能定出項目來嗎?

答:我想它必然是新鮮的、脫俗的、推陳出新的。它是一種綜合的能力,在不同的事物間,建立新的關聯和解釋,給人一種重新觀看宇宙人生的角度。還有它是有奇趣的、雋永有味的,它使我們得到在別的作品裡面難以得到的趣味,即使別的作品也是一篇有靈感的好作品。它更是有深度的,有透視力的。它穿透人生現象的浮面,洞見更深更多的東西。當然,從形式上看,在文字運用或者結構組織方面,它也是別出蹊徑、另開新運的。在這裡我想說明的是:靈感沒有規律,沒有公式,分析不完,有時也讓我們捉摸不定。它隨時可以造成一種新的情況,新的標準。


問:照您的解說,靈感和作家的修養有密切的關係,那麼天分呢?許多年輕朋友,人生經驗很少,文學訓練也並不充分,他們也常常能夠寫出很好的作品來,是不是?

答:是的,他們也常常有很好的靈感。我剛才說過,靈感是新鮮的,是反約定俗成的,是不肯人云亦云的,年輕朋友受別人的作品的影響比較少,文學上已形成的種種束縛,種種型範,加在他頭上來限制他的機會比較少,因此,他們在作品裡面往往表現出元氣淋漓的原創力。我不願意強調天分,我承認人的智慧是有差異的,但是強調天分往往足以對有意創作的人產生嚇阻的力量,所以我強調準備、努力、工作與沉思,對生命多面開展的觸覺,對人生的縝密的觀察和了解;實際上,文學的天分也要透過這些,才能夠磨練成器,才能夠激發出火花。地層下的煤也許是天生的,但是創作是把煤開採出來。我想文學天才不必是早開早謝的曇花,也不必是一閃即逝的彗星,他可以大器晚成,他可以在長期的努力中求新求變,留下好幾座高峰。法國的詩人藍波在二十歲以前就寫出很多作品,二十歲以後就停筆了,在文學界留下盛名,這樣的例子究竟不多,我們也不希望它很多。


問:平常我們提到靈感,總是認為靈感對抒情的作品,對純文藝的作品非常重要,請問知性的作品呢?理論、分析性的文章是不是也需要靈感?

答:我認為也需要靈感,當然這是根據我對靈感所下的定義。知性的文章固然需要學養功力,但是一樣需要個人見解;固然需要分析、解釋,卻仍舊必須創意的綜合。我們看看莊子、看看尼采的文章,字裡行間到處閃耀著靈感的光芒。湯恩比是史學家,他的《歷史研究》是史學巨著,他在這一部大書裡面,對歷史的演進、文化的興衰,做了一個統一的解釋,這個解釋是他在白朗寧的詩句「你可以向他們挑戰,可是教堂聖者默無反應」裡得到的靈感。


問:有人認為訓練分析的能力,訓練議論判斷的能力,可能阻塞靈感、扼殺靈感,您對這種看法有什麼意見?

答:培養分析判斷的能力,不可流為過分機械的訓練,機械的訓練、刻板的訓練對靈性是一種壓抑,時間久了會使人喪失浪漫的情趣,對外來事物的撞擊失去銳敏反應的能力。如果有人說,分析和判斷的訓練對靈感有害,大概是指這種情形。


問:您一再說靈感是可以培養的,這種意見對立志寫作的青年朋友非常有用,他們究竟應該怎樣培養靈感?您願意再做進一步的發揮嗎?

答:培養靈感,讀書是一個條件,不過讀書不要為前人的成就所局限,而要準備跨越突破。旅行也有幫助,那是為了廣泛地接觸人生,看到人生的多樣性;但是只要有很多的機會、很好的角度、很活潑的心胸來觀察人生,不一定非旅行不可,而真正投入的工作,對事物專一的熱誠,也是培養我們對特定事物的靈感的方式之一。自然,忍耐也是一個條件,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此外我要說的是,學習寫作技巧固然要謙虛,捕捉靈感、表現靈感卻要有充分的自信,要有勇氣。對一個作家來說,靈感是他生命力的最高發揮,也是他對生命的追求與肯定。我剛才說過,靈感不是約定俗成,不是等因奉此,所以靈感來了,不要去管它是不是符合誰下的定義,是不是符合誰的文藝理論,不要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幼稚,靈感是一種創造,而創造自來需要勇氣。那些光輝燦爛的作品,都是要從信心出發,在信心中完成。


問:在您豐富的編輯閱歷中,有沒有發現近似重複的靈感?我的意思是說,不同的兩個人,在不同的兩個時空之中,完成了兩篇不同的作品,他們絕不會互相抄襲,但是他們的作品大同小異,您有沒有這種發現?

答:有的。但如果從高層次來要求,就少多了,這也有古今之分的。兩個偉大心靈烘托出同樣一分靈感,而且有相同的深度與質素,在傳播媒介不發達,人間溝通不迅捷,生活步調簡單、緩慢的時代,可能較多;生活在麥克魯漢所說的「世界村」裡的現代人,這種情況相對減少了,但卻不是沒有。


問:您怎樣解釋這種現象?是不是兩個人的靈感可能重複或者近似?

答:就我們的生活條件來說,靈感可能近似,但是不會完全重複。進一步而言,兩個人的靈感儘管近似,但是兩個人完成作品的手法也未必相同。


問:您的意思是說,如果兩篇作品的靈感難分軒輊,那就要從表現方法上區別優劣?

答:是的。除了表現方法之外,先完成先發表的作品應該優於後完成後發表的作品,因為前面的那個人,對我們文學總資產的質量增加了一點點,而後面那個人就失去了這個機會。


問:政府為了獎勵科學發明,對發明的專利權有登記保障的制度,先發明先登記,晚了一步的人就吃了虧。文學家、藝術家的成就,也需要同樣的制度來保護他們的權益嗎?

答:在這一方面,我們已經開始起步,電影片的片名可以登記,書名可以登記。只不過,我們的社會做得還不夠細微嚴密。但是已經有了開始,一本書如果登記了著作權,作者的權益就受到法律的保障,對於靈感的保障當然也包括在內。


問:怎樣來避免自己的靈感和別人的重複呢?

答:深入地看,在今天靈感的全然重複是一種稀有的現象,是一種例外,當然,一般通俗層次裡的事物或作品,靈感重複的可能性是較多的,這似乎不屬於我們討論的範圍。靈感的產生牽涉到許多複雜的因素,特別在一個快速變遷的社會,他在這一位作家身上出現之後,極難有機會在另一位作家身上重新拷貝一次。時代天天在改變,生命的過程天天在變化。作家的精神內蘊是如此精密複雜,而外界的撞擊又是如此的頻繁強大,每一個作家應該有永遠用不完的新題材,層出不窮的新意見。我想除非一個作家已經趕不上時代,跟時代脫節,或者失去了他的創造力,否則我們不用為這件事情替他擔心。


問:謝謝您回答了這麼多問題。最後,請您現身說法,從您自己的創作經驗中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外界的刺激如何觸發了您的靈感?

答:在我的創作經驗裡面,常常一種聲音、一種色彩、一種氣味、一組畫面,甚至一個事件,都可能會喚起我生命中長期準備的一種感覺,或者長期儲存的一種經驗,新的和舊的忽然連接起來,融合為一。我在一九七二年寫的〈漁歌三疊〉,它的來源是我以前在海邊漁村附近游泳的經驗,我成長時所聽過的有關漁家的音樂,還有一組柯錫杰的攝影作品:〈漁夫〉,這些都留在我的記憶深處。有一天晚上,我從外面回家,跨進大門,就聽見音樂,我的太太正在放一張唱片,一首蒼涼的民歌:〈一隻鳥仔〉。它突然觸動了我,由鳥的漂泊無依喚起了柯錫杰那組照片的形象,再一回轉,那首曲子竟與捕魚的歌曲相互重疊,牽引出許許多多舊時的經驗與情感,剎那間使我的心裡有了一首詩的內容和它的形式,我坐下來就寫,一氣呵成,這是一種美妙的經驗,也是一種難以說明的經驗。


問:您已經說得相當清楚,我想我們都明白您的意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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