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jpg

慾望的妖精──談西遊記

前些時候和方瑜聊天,她忽然對我說:最近某人要結婚了,她很想送他一幅對聯,上聯是「八卦爐中逃大聖」,下聯是「五行山下定心猿」。我聽後大笑不已。

人心在沒有責任理想的枷鎖的時候,就像花果山沒有套上金剛箍的孫猴子那樣,上鬧天宮,下吼冥王,自以為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那確是神氣活現的。甚至連什麼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也照樣一腳把它踹翻,將仙丹也給吃個精光,那才配稱做齊天大聖哩!

可是人畢竟是又偉大又可憐的,他被迫墮落在紅塵之中,卻又被迫必須「選擇」放棄紅塵,才能修成「正果」紅塵化做無數的妖魔,張牙舞爪的向你引誘挑逗。如果你不向慾望的妖魔挑戰,那麼你就只好被妖魔吞下去如果你拒絕被吞下去,那麼你只好像孫行者那樣,無可奈何背上一座五行山,受金木水火土的煎熬,然後挑著一籮筐的風和一籮筐的雨,永遠的跋涉在向西方去的,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路上。西方是太陽落下去的地方,聽說也是眾神吱吱喳喳的地方,人必須選擇向這樣的「西方」求取正果,這就是你我滑稽荒唐的西遊記。李義山說:「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這應就是西遊悟空最好的注腳。

也許就因為是對人生情慾悟空的關係吧,吳承恩滑稽嘲弄的筆調,好像是在流水上刻畫人生,同時他又不能自已的以無量的悲憫來同情眾生(包括人和其他各類的生物)。在他生動靈活的幻想之下,人的心智和官能被赤裸裸的塑造成為孫猴子和豬八戒兩個非常寶貝的形象;人和其他生物的情慾則被幻化成玉面狐狸、九頭獅子、蜘蛛精、杏仙等所變成的又可愛又可怕的妖精,這真是美麗精彩的寓言。

在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裏,有一段關於西遊記的,他說:(見夏志清的「愛情、社會、小說」)

「西遊記作者的imagination是夠高的了,但後來也不免repeat himself。西遊記裏的symbolism還沒有人好好研究,如唐僧怕被人吃,而孫行者最喜歡被人吃,加上老君的煉丹爐,以及能吸人進去的瓶和葫蘆等,這些symbols可能有其意義。」 

夏濟安的眼光是敏銳的。據現代研究西遊記的人的看法,如夏志清的西遊記論,認為西遊記裏的唐三藏是代表每個普通人的軀殼(他絕對不是歷史上的玄奘),孫悟空代表他的心智活動,豬八戒則代表他的官能慾望。照這樣來解釋的話,唐三藏所經歷的八十一難,就是他面對著憐憫、恐懼、美色、詩情、飲食等七情六慾的妖精幻相的挑戰。在這種情況之下,唐三藏一路上當然害怕被吃,如果三藏被妖精吞下去,那麼他就等於是被他自己的情慾所征服,前途的一切就成為泡影了。所以路上每次遇上妖精,代表三藏心智的孫悟空就必須出來應戰。孫悟空經常被妖魔所吃,這就表示了三藏(普通人)內心情慾的掙扎與沸煎。西遊記裏常說妖魔最喜歡吃唐三藏的肉,因為吃了可以長生不老。這句寓言暗示了慾望食人劇烈的渴整,也就說明了三藏應付象齒焚身的艱危。最後孫悟空打敗了所有的妖精,那就是說任何情慾的幻相,皆不再能夠迷惑唐三藏,其時三藏的心就像一把金剛劍;慧劍一揮,妖精披靡。情慾既空,三藏就不必再住紅塵了。

西遊記描寫情慾幻成的色相,是非常精彩的,情慾所化成的妖精,並不全是窮凶極惡的。像第六十回的松柏竹杏等溫和幽雅的樹精就是一例。這些善於詩情對話的樹妖,三藏必須把他們棄置於後。但值得玩味的是,這些溫和的樹妖,皆不是死於孫悟空之手,而是被魯莽的豬八戒不論好歹,一頓釘鈀,三五長嘴,連拱帶築的俱都揮倒在地,根下鮮血淋漓。這種場面的描寫,不禁使人聯想到孫悟空殺不死牛魔王(因牛魔王沒有吃唐僧的企圖),而請哪吒來砍牛魔王,哪吒三頭六臂,一劍砍下,那牛魔王腔裏又長出一個頭來,一連砍了數十劍,隨即長出數十個頭。吳承恩對無言反抗的悲憫,似乎是在暗示了有些妖精的無害於人類,即有些慾望是「非道德」牛魔王的本質。然而人卻以人的慾望而無情的傷害其他生物的慾望,人類某些自私慾望的醜惡,豈是豬八戒的形相所能表達於萬一的呢!

由此使人深深的感觸到:凡人不能離開人間而生活,而紅塵間人類慾望的本質,究竟是好還是壞的呢?西遊記裏妖精出沒的地方,不在沙漠荒涼之處,卻在山靈水秀的地方。沙漠沒有慾望,也就沒有文明,所以妖精也不能生存。山靈水秀有妖精才有文明,所以人類是注定非與妖精為鄰不可的了。

如西遊記所說,妖精必須吃人才能長生,人則必須打敗妖精才有前途。難怪太古野蠻時期,人的慾望少,摘果而食,鼓腹而遊,所以有神而無妖。今日為娛樂文明時期,人之慾望如九頭獅子,張口而吼,鬼神辟易,故有妖而無神了。由此看來,有慾望而無理想的孫猴子,是只配做弼馬溫(猴子能避馬瘟也)的了。五行山下壓他五百年,使這隻迷路的心猿終於想起了追尋大道的初衷,「鬥戰勝佛」 之名豈是他當年自封的齊天大聖所同日而語哉!

(六十三年元月十六日夢幻騎士觀後深夜)


西遊記.jpg

【文章出處】
《狂飆英雄的悲劇》(時報出版)
〈慾望的妖精──談西遊記〉
作者:羅龍治
【作者簡介】
羅龍治,1942年生,台灣苗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國家文學博士,曾任輔仁大學歷史系、國立台灣工業技術學院(今台灣科技大學)副教授,現已退休。創作文類包括論述、散文。以歷史系的學院訓練,進出文史領域,其散文創作亦以討論歷史與文學為主,曾自稱著書用意是「使歷史和文學大眾化,藉此普及大學以下的學生和社會群眾的客觀知識。」作品富於現代知識分子的自覺與入世的情懷。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