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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零之味──評介《第九味》

近年有關飲食文學的著作不少,但多是飲饌劄記,真正的飲食文學創作卻少見。飲饌劄記或憶舊時味,或記坊間途中偶遇,或寫個人廚下工夫,或抄錄綴舊聞,拉雜成篇。飲食文學創作不同,首先必是個知味者,以飲食為主體,透過文學的表現形式,向讀者傳遞某種思緒或意念,寫來不易。所以自陸文夫的〈美食家〉後,久不見替,今得又見徐國能的〈第九味〉。

徐國能年紀輕輕,知道的玩意真不少。他說他寫作「總希望記下被磨損的自己」與「大多數的時候想留住某些情況裡難以言喻的憐憫」,這些「被磨損的」「難以言喻的憐憫」來自何處?書中〈第九味〉、〈刀工〉、〈吃髓〉的場景都擺在健樂園。

健樂園是家湘菜館子,傳的是祖庵菜。祖庵是譚延闓的字。譚延闓是陳履安外祖父,湖南茶陵人,晚清翰林,開國元勳,曾任湖南督軍與省長、國府主席、行政院長。譚延闓精食道,死後,其家廚曹敬臣從南京回到長沙,在坡子橫街創設健樂園,專以祖庵菜為號召。台北的健樂園最初似在中山北路,是否由徐家經營?若是,徐國能少年時,在健樂園堂裡灶上穿梭,耳濡目染累積了不少食道知識,也是可能的。

徐國能的三篇飲食文學創作的〈第九味〉、〈刀工〉、〈食髓〉都發生在健樂園。在這三篇文章中分別創造了落拓江湖載酒行的大廚曾先生,三代詩禮傳家、獨承絕藝的周師父,還有以刀工入書法的他父親。他們都身懷絕技,從廚下油煎火燎中超越出來,像行走江湖的高人,已臻於手中無劍、胸中有劍境界。將廚藝提升到入玄出釋的意境。陸文夫的〈美食家〉透過姑蘇美食,表現了經過天翻地覆的社會主義革命,竟然還有小資產的殘餘,懷緬與享受舊時味,也就是新舊之間是不能一刀兩斷的。那麼徐國能一系列的飲食文學創作又表現什麼?

不過,徐國能沒有說明,只在〈第九味〉最後留下一個謎題。徐國能說:「曾先生一直沒有告訴我那第九味的意義是什麼。」曾先生說:「味味有根,本無調理。」味要入,而不能調,能入才是真,調就是假。材料、火候與調味,在烹煮時有其天地玄黃,自有其玄妙。

味分八種,辣、甜、鹹、苦是主味,屬正;酸澀腥沖是賓味,屬偏。偏不能勝正,而賓不能奪正,主菜必須以正味入之,而小菜多屬偏味。所以好的酒席應以正奇相生始,正奇相剋終。正偏八味,卻沒道出第九味是什麼。或謂辛棄疾的「味無味處求吾樂,才不才間過此生」的「味無味處」,就是曾先生所說的第九味。「味無味處」正是周師父所說純取天然,故又淡極、鮮極,正好剋化之前之所嘗之百味,返歸自然本源,在大開大闔的調理之後,轉變專主淡泊清逸,近於無味,這樣的由有返無,近於老莊了。

無味之味,是從有歸於無,不能成味。因此,所謂的第九味,可能是由苦衍生出的飄零之味。曾先生說鹹最俗苦最高,常人日不可無鹹,但苦不可兼日,況其苦味要等眾味散盡,方才知覺,是味之隱逸者,如晚秋之菊、冬日之梅。鹹最易化舌,入口便覺,鹹到極致反而是苦。所以,在尋常處往往最不尋常之處,舊時王謝堂前燕,就看你怎麼嘗它了。

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就是飄零了。曾先生自健樂園飄然而去後,多年不見蹤跡,後來作者在澎湖服兵役,在他開的「九味牛肉麵館」相遇,然後再去,曾先生不知又飄泊何處。除了曾先生,周師父的隱、徐國能父親的退,〈雪地芭蕉〉的廟裡方丈的去,說到最後都是飄零,尤其時至今日國不成國,添多了幾分遺民心緒,這種飄零之味就更深沉了。只是徐國能青春年少,何來雙溪蚱蜢舟載不動的許多愁?也許是他少年時在健樂園看多了筵開筵散、燈明燈滅,因而興起「那逝去的流水,像雲菸,多少繁華的盛宴聚了又散,多少人事在其中,沒有一樣是留住的」。

《第九味》中包括〈雪地芭蕉〉在內,都是為參加徵文而寫,雖多列前茅,但為有所為弄筆,字裡行間就多了刀斧痕跡,反不如他的〈石榴街巷〉、〈媽媽的竹葉舟〉,似澗水潺潺於林間,自然、清新、流暢。


【文章出處】
《聯合報》
〈飄零之味──評介《第九味》〉
2003-11-23
文/逯耀東
【作者簡介】
逯耀東(1933年8月17日-2006年2月13日),江蘇豐縣人,台大歷史系畢業,歷史學者、散文家及美食評論家,曾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國立台灣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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