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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下樓台──憶現代戲導師俞大綱

平生宋玉滋餘恨,媿說王郎族望清。
撫事弦弦歸錦瑟,出門事事觸哀箏。

迷離歲月千帆轉,虧蔽河山一念橫。
何意相逢歌哭地,樓台對領鼓鼙聲。


寥音閣詩沒有風雨,也沒有月光,我們這一代戲劇的導師,就這樣平靜的走了。

這一年來,我和他並沒有多少的接觸,但是每當深夜拿起李義山詩集和沈邊手抄的寥音閣詩時,我便永不會忘記我這位美學上啟蒙的導師。他也知道,他講授義山詩深深的影響了我,有一次他就曾這樣告訴方瑜,方瑜對我提起的時候,我笑著說:「這當然是事實」。記得當年我還開頭笑說過:「用俞老師那種破啞的嗓子來唸李義山的詩,自有另一種晦澀的音色之美」,同學都傳為笑談。然而曾幾何時,那十九教室寫李義山詩的挂板,一轉眼彷彿已是爬滿了蒼苔,那沙啞的音色,自然也就成為廣陵散了。

談起我認識俞老師的因緣,和我當年迷上陳寅恪的博學頗有關係。記得大約是五十四、五年的時候,我唸大四,王叔岷老師忽然從南洋大學回來講莊子,這位講「無情之學」的老師,有一天忽然談起陳寅恪箋注琵琶行和長恨歌的事,他認為當代無人能出其右。那時候我對長恨歌、琵琶行早已記得爛熟,因此,聽了這話,頓時引起我絕大的興趣。下課後,我就獨自去找王老師,他借給我「元白詩箋證稿」,叫我回去細細的看。我差不多花了四天四夜的功夫,很癡迷的看完一遍,還書的時候猶戀戀不舍,從此我就常去查尋陳寅恪的論文來看,於是對唐史的興趣也愈來愈濃。後來唸研究所時,我毫不考慮的選了隋唐,便是因為陳氏是隋唐史開山大師的緣故。那時候,年紀輕,求知的慾望很強,只要各系有關於隋唐的課程,便想過去瞧瞧究竟,也不管它是文是史。這時,湊巧從東海來了一位彭醇士教授,開講李義山詩,記得中庸出版社的「李義山詩集」便是此公署首,這
一來非趕著去旁聽不可了。可是這位教授有一絕招,就是他板書的慢功夫,全校無人能出其右。我開始沉不住氣了。更妙的是這位教授提出任何問題,大家都保持薛寶釵的態度--一問搖頭三不知。幾星期後,彭醇士教授就被活活氣走了。明年(五十八年)俞先生忽然來本校要開講義山詩,我從傅樂成師那裡知道傅家、陳家和俞家的關係以後,就匆匆選了俞老師的課,心裡準備想多打聽一些陳寅恪的往事。有一天,我問他陳寅恪為什麼不來台大講學?俞老師說:傅孟真校長曾請他來,但他沒來,記得後來他還做了一首詩悼念傅校長,這詩現在還想得起來的兩句是:「此地人天無上策,舊時宮苑有邊愁」。我後來把這詩告訴傅師,他很珍貴似的記了下來。


俞老師講授義山詩,可謂本色。他的身體似不太好,聲音破散,這身體對美感的把捉則正合適,故他講詩頗能忘我。我特別留意觀察到他的許多美感和見解都來自實際的生活經驗。比如他說:「唐代以後,喜歡以柳來形容舞姿,女舞者的纖腰也就被稱為柳腰了。柳條纖長,襯著彎曲的樹幹,確具舞姿,李義山詩:柳宜通體看,便極具審美眼光,而這詩的含義實出於動態的觀察」。這便是生活經驗中得來的見解和美感。後來我又發現俞老師對唐史的知議非常豐富,可能是受陳寅恪的影響。他和陳寅恪都喜歡義山詩喜歡得要命,二人的詩音節都絕美,並可稱為「樊南體」,孫克寬教授(也是義山詩迷)嘗贈句云:「識得樊南門徑在,淚凝成炬炬成灰」,這更是最佳注腳了。

有一次,我向俞老師借他的「寥音閣詩」來看,當時本來答應為他工筆手抄一遍,但旋自慚塗鴉之筆,難以勝任,遂只好食言了。十年來,每念及此,仍覺耿耿於懷。他創作的詩詞俱不多,我個人認為其成就尚不及他的劇本。

近些年來,俞師所發表的劇本和影劇方面的評論,我大抵都看過。俞師的劇本,我和我的師弟段君都極喜歡。記得段君有一佳話,不可不記:段某嗓門破散,原不合唱戲,但他的女友極喜崑曲,為此段君竟大膽登台與她合演「斷橋」「合缽」,事後我曾笑他臉皮「得天獨厚」,然其「慧眼」不可及也。段君和我對俞師的劇本有一共同看法,那就是他的劇本屬於士大夫的戲,唱詞流麗,情感細膩,已不是民間大眾化的戲曲。比如「王魁負桂英」發表後,「一抹春風百劫身,菱花空對海揚塵,縱然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我非常欣賞。但像這樣精緻的劇本,周夢蝶還拿來推敲刪改過,真是本色的文人戲了。這種劇非常難演,因此大概也只有俞師調教出來的高足郭小莊才適合演出吧!

俞師的劇本,我最喜歡「新繡襦記」,至於「王魁負桂英」猶在其次。新繡襦記的結局劇力萬鈞,非唐人小說李娃傳團圓的收束所能相比。這劇本發表約有五六年了,其結局印象仍是深刻難忘:鄭元和淪為乞丐以後,在雪地上乞食,叫聲淒厲,李娃在小樓上聽見大為不忍,便突然衝下樓來,脫下鏽襦擁住這滿身瘡疥的舊日情人,最後李娃再也不顧「假母」任何阻撓,他毅然伴著垂死掙扎的鄭元和走向茫茫的大雪,去尋找他們的新生命!(可惜我手邊沒有劇本,不能引錄一二段)。俞師的劇本和影劇評論,有一點不能不提的,那就是他始終堅持要把現代戲劇走出傳統,成為真正的「人的戲劇」,而不是隸屬於形式主義的禮教的祭品。這一基本要求,就是他所主導的現代戲劇的精神。

此處所謂「人的戲劇」,我想引用夏志清的話來做說明,最是切當。夏氏在他最近出版的「人的文學」一書中,曾經說道:「中國新文學的傳統,即是人的文學,即是用人道主義為本,對中國社會、個人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學」。換句話說,人的文學就「把人當人看」的文學。傳統中國文學中,尚保有許多「非人」的成份。夏志清舉例說:羅貫中原本三國演義第十九回寫劉備逃難,借宿獵戶劉安家:

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玄德曰:「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玄德不疑,乃飽食了一頓。天晚就宿。至曉將去,往後院取馬,忽見一婦人殺於廚下,臂上肉已都割去。玄德驚問,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玄德不勝傷感,洒淚上馬,劉安告玄德曰:「本欲相隨君,因老母在堂,未敢遠行」。

這段插曲,現行毛宗崗本早己刪落,故我們看不到。夏志清舉了這條例子,很不高興的說道:劉安真的是大義大孝,值得世人讚頌嗎?劉備吃一餐素菜淡飯有什麼關係?但以他是朝廷命官,劉安不把自己年輕的妻子殺掉,燒一鍋肉給他吃,對不住一位上賓。如此巴結劉備,原可追隨他去博一功名,但臨別前卻說「因老母在堂,未敢遠行」,表示他自己是個孝子。殺妻而不求報,態度何等落落大方?祇吃了臂上肉,劉安至少可以一天不打獵,在家裡伴著老母吃媳婦的肉。

像這樣把人當做形式主義下「大義大孝」的禮教祭品,便是「非人的文學」!

這種現象,俞師在「沉痛的論南寧公主」時,便嚴肅的指出大鵬劇團演出的新劇本南寧公主違反人性。舊戲中的英雄吳漢本就是殘忍蠢愚的角色,此劇改編後仍然莫名其妙。吳漢上京比武,糊里糊塗的被王莽招為駙馬。當他帶著公主回來以後,吳母才把王莽害死她丈夫的隱情告知吳漢,然後耍吳漢去殺公主,「提頭來見」!其後南寧公主絕意婚姻,要終身侍奉父親,但聽了丫頭誇獎吳漢的才貌以後,又想鉤銷兩家怨仇,最後南寧公主糊里糊塗的毫不知是成仁取義,還是盡孝節的自刎死了。這是什麼戲劇!

宋代有一民間故事叫「碾玉觀音」,描寫碾玉工匠和青年女侍的淒豔故事,姚一葦曾把它改編,俞師特為推重。他說:我們這一代不知有多少戲劇中所表現的藝術家崔寧一類型的人物。他的理想是要雕出一美麗的幻象--座人的觀音,而不是神的觀音。他說:「我們都沒看過神,神的觀音沒存在過」。但人的觀音又存在麼?當崔寧失去理想對象而又重新找回他的秀秀--他的「人的觀音」的時候,秀秀卻說:「可不是我,不是我。是從前那個秀秀,不是現在的。不,不,都不是的,是他心裡所幻想的那個秀秀,那個從來不曾存在過的秀秀。」秀秀是什麼人呢?她美麗善良,她不顧父母的阻撓而和崔寧私奔,但為了保護崔寧,當父親派人來抓他們的時候,秀秀便挺身單獨回去認罪。其後秀秀有了地位金錢,可以和崔寧一起生活的時候,她卻又為了兒子,不願讓他知道父母過去的歷史,因此拒絕那雙目失明並淪為乞丐的崔寧,那時崔寧找她已有十三年了。俞師認為:
他們都不是自私、消極的弱者。他們被社會環境所播弄,卻不示弱。崔寧的人生觀是藝術的,秀秀則是社會的、母性的,他們同為追求理想而犧牲,對人生負責的態度並沒兩樣。


我們試把「新繡襦記」中的李娃和「碾玉觀音」裡的秀秀作一比較,當可看出:俞師絕非形式主義的戲劇家,這兩種不同的性格如果碰到虛偽的名教主義者,很
可能就會被一刀削平了。其實一個現代開放的社會,是應容許其存在的。


俞師的戲劇脫離了民間性,不易被廣大社會所了解,這是很明顯的。二年前他指揮林懷民排演新舞劇許仙,頗受觀眾歡迎,但觀眾都只能欣賞「蛇舞」技巧,而很不易看懂這新舞劇的精神。記得許仙演出後,楊牧就曾在聯合報(?)批評說:「許仙沒有獨立的性格,像個溫吞水型的男人,他根本不值得白蛇那樣九死一生的追他、愛他」。楊牧為白蛇抱不平,這看法是可以成立的,不過於此亦可見雲門之舞「許仙」抽象難懂。後來我和金恒煒、陳怡真去怡太旅行社拜訪俞老師,提出這一問題求教,我說:「有人認為白蛇傳中白蛇和法海的爭鬥是象徵人(劇中的許仙)的情感和理智的衝突,許仙只是一軀殼,這種說法是否合適回答楊牧的問題呢?」他同意此一說法。但他又說:「另有人認為法海代表律宗的清修,白蛇則代表禪宗尊重人性,以人情說法。因為禪宗認為凡物皆有人性乃至佛性,白蛇對許仙執著的愛是由報恩而來,這是人性的表現,舍身殉愛則為佛性。」這層深意顯然亦非社會民眾所能懂得。

俞師還告訴我們說:「小時候他見過雷峰塔,那是實心的塔,白蛇傳流行後,許多人來抽塔上的磚頭以求生子,塔就漸漸不牢固了。記得每當夕陽返照雷峰塔上南屏山上的晚鐘就掠過西湖的水面隱隱傳來,這時候那孤獨的塔影,自然予人一種亙古蒼涼之感。因此,雷峰塔是否發生過白蛇的浪漫故事,並無關重要。」這話給我印象極其深刻。凡是只能在書本圖畫上求得美感的人,他往往忘記了大然造化之美。其實這種自然造化之美,就像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一樣,那是極常見而又常被人忽略的景色。

俞師看我對三國演義很感興趣,又叫我注意研究三國戲,可是我對戲劇實在完全外行,無法研究。本文拉雜寫來,無非表示我對俞師的懷念而已。

「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俞師走後,舞台的燈光已逐漸黯淡,不知有誰能出來再掌一盞無盡燈哩!

一九七七、五、十於台北

【文章出處】
《聯合報》
〈燈火下樓台──憶現代戲導師俞大綱〉
1977-06-09
文/羅龍治
【作者簡介】
羅龍治,1942年生,台灣苗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國家文學博士,曾任輔仁大學歷史系、國立台灣工業技術學院(今台灣科技大學)副教授,現已退休。創作文類包括論述、散文。以歷史系的學院訓練,進出文史領域,其散文創作亦以討論歷史與文學為主,曾自稱著書用意是「使歷史和文學大眾化,藉此普及大學以下的學生和社會群眾的客觀知識。」作品富於現代知識分子的自覺與入世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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