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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欺騙:從《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到中國詩學的反思

林奕含在今年四月過世之後,由於她的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疑似涉及自身遭到性侵害的經歷,因而引起台灣社會廣泛的關注與討論。然而在當時很少有作家與文學研究者發表評論,一方面自然是文學議題比不上性別議題有迫切性(如何避免下一個房思琪?),二方面大家似乎有一種默契,在這極度哀傷的時刻,去探討她的作品似乎有些藉機消費往生者之嫌。如今林奕含過逝已經超過半年,相關的社會評論也都觸及了父權體制的歸訓、親子之間的溝通、師生的權力不平等種種層面,但林奕含的死,除了是社會議題外,還可以是個文學議題,值得我們在傷痛之後沉思。

在林奕含生前的訪談裡,她其實提出了對中國的詩歌傳統,尤其是抒情傳統,一個非常尖銳的批判。中國「詩言志」的抒情傳統,強調「在心為志,發言為詩」,也就是心裏有什麼情感,就會「自然而然」表現在詩歌裡。所謂「自然而然」強調自然流露,而不是假掰的,因此詩歌乃是「誠中形外」的表現。

換言之,詩歌是不會騙人的,因為文字底下有真情。但詩人真的不能假掰嗎?借用林奕含的話來說,詩歌難道不能是「巧言令色」?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形容花言巧語,虛偽討好的人,仁愛之心是很少的。換言之,在巧言令色的外表底下,所謂的「仁」(仁愛或情)是很稀少,甚至可以是沒有的。


仁人君子不會巧言令色,因為內在與外在的表現是一致的,但一般人很難不在公開場合戴上一副面具,而在私底下卻是另一種面貌。根據社會學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的說法,在有他人觀看的情況(他所謂的「前台」),人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進行一種表演;只有在沒有觀眾看見的「後台」,人才得以展露出私密的自我。想想看你第一次跟女孩子約會,所呈現出來的自我形象,跟你自己一個人宅在宿舍,網路上不知道在看什麼片子的樣貌會是一樣的嗎?只要有觀眾在場,一個人就會演出特定的形象,以符合觀眾的期待;同樣的,詩人寫詩如果不是自己寫寫就把它撕掉,而是預期會有其他讀者的話(不管是好朋友或後代讀者),那詩歌也可以是形塑公開的自我形象的工具。

詩歌形塑自我形象的說法並非個人創見(我沒這麼厲害),而是哈佛大學的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n)在他的《追憶》(Remembrances : 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一書中所提出的:中國古代詩人透過詩歌形塑自我形象,當這個形象愈獨特、愈鮮明,就愈容易讓自己被後世的讀者記憶與追憶。

從這個角度切入,中國詩人中最會形塑自我形象的大約是陶淵明,亦即他不願為五斗米折腰的隱士形象。他在〈歸去來辭〉寫道「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不如「登東臯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在〈五柳先生傳〉中說自己「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只求「忘懷得失,以此自終」。在〈歸田園居〉的詩中,他「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雖然辛苦收穫又不多,卻可以「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當孔子稱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時,顏回的安貧樂道還算可信,因為畢竟是別人說的(而且我們相信孔子的判斷力)但當陶淵明透過詩歌為自己形塑出一副安貧樂道的形象時,看起來其實有點像在自表。尤其這些詩歌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自己的安貧樂道,這種過度強調的修辭,已經接近「巧言令色」的程度了。自然,國立編譯館又將之通通收錄在國文課本中,令所有台灣的國高中生必讀,對於形塑陶淵明的隱士形象亦是居功甚偉。
塑造出安貧樂道的公眾形象有什麼好處?根據記載,陶淵明似乎真的歸隱山林(沒有得到什麼實際的權力或利益),但他透過詩歌所形塑出來的高風亮節,卻讓他萬古流芳,成為後世詩人的典範。比較實際的層面,安貧樂道的形象可以是當官的「終南捷徑」:假裝自己很清高地在終南山隱居,但因為明君三顧茅廬,只好勉為其難接受一官半職。

這其實就像台灣的政客說了一百次不選,但最後在眾鄉親的要求下,只好勉為其難參選。當然你可以相信台灣政客的「在心為志」,但我寧可相信「不出來選」只是一種「以退為進」的手段,也就是一種在「前台」的表演,刻意營造一種不愛權力、不在意金錢的清高形象。如果你像大多數的台灣選民都不相信政客的誠信,那你又怎麼能輕易相信中國古代詩人所說的話(詩),就是他心中的所思、所感呢?別忘了,中國古代大多數的詩人都是政客,都是當官的或者曾經當過官。

說到這裏,陶淵明的鐵粉恐怕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你是抒情傳統的信徒,相信「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就像林奕含曾經相信的。如果你堅信古代詩人都是仁人君子,那我也只能說,反正「長安水邊多麗人」,大概中國古代也多出聖賢吧。我則相信人性是幽暗的,國文課本中的古人,不見得是什麼「正心誠意」的聖賢,而是如你我一般的普通人,不需要去貶低、也不用去膜拜。中國五千年的文學傳統浩浩湯湯,值得細讀品味的作品所在多有,但在閱讀的時候請記得林奕含的提醒:詩有可能不過是「巧言令色」而已。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詩與欺騙:從《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到中國詩學的反思〉
網址: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82586
文/謝世宗
【作者簡介】
謝世宗,國立清華大學台文所副教授,教授台灣文學、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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