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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螢汛起

離開一陣,再回來,五月已到最後。五月到最後,山裡只剩下兩隻螢火蟲了。

寥寥落落,兩隻正合我的心意。入夜走出來,群山晏息,大地全都黑了。原來因流螢而輝光閃爍的野地沉沉安靜下來。置身其中看不見,我連自己也不知存在是什麼樣了。黑裡飄忽,僅覺寂然一絲游息,倒像生來就是輕虛的風,不具實體。悄然行走,我還真希望自己能在暗裡留住思緒,脫卻形體,飄忽而清虛,輕安而渺遠,一如野地裡虛幻渺渺的流螢,而我,是存在的,會思考的一縷鬼火,暗裡洞悉明明,無有言詞、行止、酬酢,倏爾轉向與人事都無涉的情境上去。流螢幻夢,黝黝黑夜能使一切聚連成片,是因為它能在暗裡把一切摶揉。

白日裡在小徑上流連躑躅,野地動人極了。蒼青的樹;翠綠的竹。斷石、殘土、流水,其間充滿了密布順時的野草。昭和與咸豐相依,菁芳與過貓為鄰,野薑急急竄起,威儀剽悍,在為深秋的花序預埋玄機。而此刻入夜,曠野蕭寂,黑黑的野貓,我看不見了菁芳、昭和與咸豐。黑了天;黑了地;也黑了眼;我蹲在草邊沉沉的有點寂,能做些什麼呢?群山全黑,暗裡一隻流螢亮得真靜。

流螢的事,潮汛泛起,從四月一直清豔閃動到五月,極盛之期冷麗繁華,不勝金碧輝煌之至。晶碧的光閃呀閃呀,灼灼其華到處奔跑。打小徑上走過,流螢照了顏色,清炯螢光掀上頰面,在墨黝黝的草澤裡照見了自己閃動的臉,景況真是吃驚。山夜是靜的,螢光一只可謂纖麗,然而繁華盛到極處,流螢稠密已流不動了,住在山裡靜靜的冷光其實變得有聲,那流螢燈火通明照得過了頭,喧嘩裡我開始期待潮平之後的沉幽。五月直直過到最後,散去的流螢,我等待的是另一種平寂。萬木森森,闃無人影,此片刻我自視幽光微微,享此清空須賴於情境,小規模的沉幽,細細淨淨,疏疏落落才是我的。

撥開草莖,天地間唯一的一點螢光飄然彈落,輕輕一伸手,寂寂落在掌心。流螢會以為是一陣風鳴,夢中見過的,此刻與生活中遭遇的一樣真實。螢光落在掌上像暗裡點了一盞蓮燈,蓮燈順著掌上紋際一路分明照過去,生命、智慧、情感,一路迤邐,照到了指尖停住,此處已是邊界極限。流螢約莫呆呆的站了一秒,螢光一滅,振翅飛去,天地好像由此又延伸了許多。兩手空空,暗裡於此獨放蓮燈的是我,飛去的早些回來呵!流螢可認得我掌際的生命與智慧?掌上乾坤,我希望常有螢光永遠靜靜的在那裡發亮。

我住的這裡每年四月流螢汛起,流光掛上樹梢,掛得真快。先是疏疏幾點彈落,彷彿似有若無,然而禁不住一日二日三回駐足,黑黑的山徑上停下腳來,季節的訊息,忽忽一轉頭,碎光煥發,一下子就輕快愉悅的燈花閃了滿地。節慶是這樣子,一下子就綠光、紅光相間靜靜閃成整片。看到流螢極度密集的時候我有點呆,目不暇給飛光炫動,一陣急起,一陣急落,盛景看到極致,別無遺憾,只是悵惘,荒山新簇流螢,那種夜是最後一種夜了。光改變著一切,許多許多的流螢掛上了樹梢,草上是,水域是,空中流動的也是,白日裡走出去一片僻遠荒蔓的草澤,入夜之後繁華郁麗,熱鬧極了。夜裡走走,走到荒黑裡去,在草澤裡也能映出自己閃動的臉,簡直就像站在繁華市鎮的中心。我也抬頭看山,群山多麼沉寂,清空黝黑與大地璀璨,那時的我,火樹銀花,一臉的盛況,只覺返璞歸真,還有長途需要跋涉。
流螢那燈,當與節慶相連,只是鼓聲鼕鼕響起總在夜晚。初初開始是靜,閃呀閃呀,靜得不是靜了,山裡所有的流螢,倏忽同時亮起,也沒有什麼。整片熒熒灩灩,光華劈啪和諧滾動,閃爍的都是青春,靘山夜,重新拾回童年把晶亮糖球塞在嘴裡的日子,流螢遮沒了僻野,整個荒蔓草澤像沾滿了晶透糖粉的凍果。清涼淨逸,冰瑩剔透,彷彿可以吃得滿手滿嘴,甜蜜極了。螢火蟲閃閃向東,螢火蟲閃閃向西,螢火蟲閃閃向南,螢火蟲閃閃向北,這樣的夜,荒野舉燈擲筊,悵惘總是在的,然而靜裡喧囂,流螢的繁麗,我是可以接受的。

季節輕換,慣看了黝黑鬱重的山夜滿地都是美麗的星星。多年以來,蘊藉在山川草木之中,走走走,走回自然裡去。無論廣漠的樹林,秋蟲的繁音,春鳥的豔色,繁花滿枝,綠葉滿樹,所有的自然裡的煥發興奮,全部總是的,無不醉心於種族繁衍。繁衍是自然,楊柳桃花成偶皆不免一番徵逐。流螢的求偶當是一場大規模的迴腸盪氣,那麼劇烈的閃動,敲鑼打鼓,攜著燈,一路召告,看過去四面都是冷光,甘美清涼,多麼公開美麗悅目的渾身解數。爬蟲游魚,飛禽走獸,無處不有多情。荒山夜,閃動的流螢飄呀飄,那種充滿熱烈與期待的流光,冷麗、輕柔、飄忽,貼地爭飛,幻夢空花,流螢的婚禮真是一場幽冥裡奇豔的夢結。我直直看到五月,一日減過一日,日漸寥落到底,最後只剩下螢火幽幽三點、兩點,無言睡在深黑裡了。

三點、兩點,是安靜多了,伏在草裡一動也不動的流螢,靜靜的發亮,季節到了最末,沒有情侶小步緊跑相迎的雀躍了,我對著草裡不動的螢火,只是發亮,明而不愛了嗎?晚春情事,我看不出什麼別的意思。群山不明的黑夜裡的一點微光,不歌不躁,求偶的訊息這樣忤逆,幽微而冷,我覺得煽動性真是極小極小了。質素這樣幽微輕遠,是因為不涉情關僅向淡處嗎?沉沉的風夜獨獨只有我與之默默相對。

《幽冥錄》與《搜神記》裡常有入仙窟的事;多半嘗至一穴,甚狹而峻,忽覺有光,既入,內甚平敞,草木皆香。我對著全黑裡的一點螢光,靜靜看下去,彷彿真可以看到裡面,豁然而入,另有洞天。烏托邦的入口,我進得去麼!

《幽冥錄》裡記錄了一個用了三十多年的玉枕,枕後破了一個小坼孔,有個叫湯林的只對著那小坼孔看了一眼,不知不覺,竟從洞口進入,走到枕頭裡去了。洞裡朱門瓊宮瑤台,皆勝於世。湯林在枕中結婚育子歷數十年,忽然夢覺,實俄頃之間,發現自己猶在枕旁看著小坼孔,湯林愴然久之,原朱樓瓊宮、富貴高官,盡夢中所見,桃花盛景無跡可尋,唯鄉邑零落是真。

流螢的光裡會看見白鳥浮游嗎?從流螢的洞口一直走下去,迥然天清霞耀,桑竹垂蔭,奏以簫管絲桐,多麼虛幻的世界。武陵人的居處,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只是尋向所誌,可遇而不可得焉。我想著流螢光處,入百步餘,忽有平衢,槐柳列植,行牆迴匝。那或撫琴瑟,或執博碁的是我嗎?詩歸詩,夢歸夢,流螢歸流螢的現世人生啊!

細雨撲面,流螢汛來。季春、孟夏有那麼多那麼多那麼多的流螢,水息清芬,流螢喜歡的是濕濕的草,濕濕的雲和霧和風。那麼一大片的閃動,置身其中,它劇烈我安靜。流螢的劇烈,是有著原始的天生對氣候與水與環境相和諧的適意,那麼一叢元氣淋漓的流光閃動,我的安靜是指能付予環境的誠懇越來越少了。遊山的人就鑿斲山,玩水的人就劫掠水。那麼看螢火蟲的人呢?就帶了塑膠袋子,一袋一袋的捉。其實,早年環境沒有壞到這樣,黑夜裡捕捉幾隻流螢,生活中綴滿的是雀躍的情致。自然充滿彈力,情理之中的掠取挫鈍不了自然的雍容。而今麻煩了,凡事快到了盡頭,便動輒敏感。於今過分透支,人類無疑是個負債者,負於山,負於水,負於土壤、陽光與空氣,一路負來,不得不住口住手了。凡為人類所歆喜過的東西,隨之而來的總不免是噩耗凶訊,存活在地球上的東西果真是越來越少了。

流螢季節過了,今年再到明年我還有新的憂愁。存在的是差一點就消失了的意思。當某種生態逐漸形成體系,景致逐漸趨於盛況,它的生命力便在衰竭邊緣。任何一項事物,當它引得多數人趨之若鶩絡繹於途的時刻到來,我遁離的決心便寂然躩起。流螢汛起,迷惑人的明滅飄影。闃無人的山夜,我知道我這兒景致極美,然而,我不再拉開簾幔了,流螢的交談,情愛之夜,不需要再被打擾。

──原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收入聯合文學出版《與荒野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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