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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節選自〈戰火在天外燃燒〉部分篇章為自傳散文,行文以第一人稱的方式來敘述,作者對於颱風的記憶,與大多數的臺灣人相去不遠,描寫遭受颱風侵襲時的共通印象,相當有代表性。作者描述童年回憶中,在颱風侵襲花蓮時,總是從動物的行蹤看出端倪,街上人們作著防颱準備,而母親忙進忙出的背影,更是童年深刻的記憶。作者描述颱風真正來襲的景象相當生動,首先從聽覺與視覺上寫颱風呼嘯而過的情景;其次,以狂風暴雨過後樹木傾倒、砂石癱瘓交通的景象,來說明颱風的驚人破壞力,作者並想像颱風遠颺而去的情景,彷彿歷歷在目;最後小城開始重整,即使颱風年年來襲,美麗的河流沖積扇依舊陽光耀眼。

雖然此篇為戰火在天外燃燒一書中的部分篇章,卻感覺不到「戰火」在天外燃燒,寧靜的花蓮還是過著自己的生活,至少對於作者而言是如此,戰爭的紛擾除了感受到美軍的空襲之外,小城仍然有著自己的生活步調,萬物仍在與自然對話,隨著時令更替,颱風也必然造訪,也旋即離開,所有的忙亂景象就像是年度大事一般,颱風過後,陽光仍舊照在這美麗的山城上。


戰火在天外燃燒

颱風來了。

颱風來自遙遠的海面,總是選擇花蓮為它登陸的地點。在夏天漫長而炎熱的一長串又一長串日子裡,有時我們會感覺天地間突然好像有一點反常的運作,日頭黯淡,到處吹著不緩不急的風。起先就是這樣的,那風也不是夏日海邊習習的涼風,那風帶著一層鬱燠的氣息,甚至是溫熱的,但又沒有一點溼意。樹葉飄飄自相拍打,螞蟻在牆角匆忙地奔走,隔壁院子裡的公雞奇怪地和帶著小雛的母雞一起擠在雨廊下,很不安地東張西望,電線桿上的麻雀都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若是抬頭看後面的大山,你會發覺那山比平時更清朗更明亮,樹木歷歷可數,蒼翠裡彷彿鍍著一層銀光。

這時照小城的規矩,街上的店鋪提早打烊;賣醬菜的,補鍋碗的,修皮鞋雨傘的,挑擔子剃頭的,閹豬的,所有行走於大街小巷謀生的人都紛紛回家,因為照傳統的辦法,他們要從柴房裡撿出去年用過的木板,將門窗一一遮起來釘牢。所以我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可以聽見四鄰到處砰碰敲釘子的聲音,在熱風裡震盪。母親忙著把曬衣服的竹桿收起來,固定在走廊地板上,把柴薪和木炭搬進屋裡,又把新醃的黃瓜和蘿蔔乾也一罈一罈捧進來,尤其更不能忘記發酵好了的豆瓣醬,和曬了半個夏天已經快成熟的豆腐乳,也小心捧了進來。廚房裡頓然變得好熱鬧。我坐在椅子上看,或者滑下來走走摸摸,覺得家裡很溫暖。颱風真好,我想,聽見四鄰釘門窗的聲音砰碰作響。颱風真有意思,我揩著脖子上的微汗想:颱風就要來了,呼――呼――颱風就要來了。


賞析:首兩段先從動物昆蟲的不安反應,以及身後大山綠樹鍍上銀光般的清朗明亮,來說明颱風來襲前微細的變化。第三段寫小城裡各種小販紛紛回家作防颱準備,釘牢門窗,尤其是母親的忙碌進出的身影,把屋外的物品紛紛搬進廚房,耳裡也漸漸傳來呼嘯的風聲,在作者幼年的記憶裡卻隱含著一種興奮,說著「颱風真有意思」,只感覺家裡溫暖,反而有一種期待。

起先是陣陣急雨被強風颳來,擊打鐵皮屋頂和木板牆。坐在榻榻米上,我甚麼都看不見,只聽到風雨的聲音一陣比一陣大。那時我可以想像,來了來了,從遙遠的海面正有一團墨黑的氣體向花蓮這個方向滾來,以一定的速度,挾萬頃雨水,撕裂廣大的天幕,正向這個方向滾來,空中的雲煙激越若沸水,在宇宙間緯繣(注:乖戾)離合,海水翻騰搖擺,憤怒地向陸地投射。起先我們還可以聽見收音機裡的女播音員在講話,甚至在新聞和政令的空檔裡播放一些不切實際的音樂,收音機旁邊擺著幾根蠟燭,一盒滿滿的火柴。我坐在昏黃的電燈下專心聽颱風猛烈地拍著,搖著,呼吼著。我傾耳再聽,可以感覺到岸上狂濤攻擊防波堤的號角和鼙鼓,一陣急似一陣,而天就這樣黑下來了。

賞析:第四段寫隨著風聲呼嘯,雨勢也開始驚人地下注,「來了來了」作者帶著一種興奮的心情,想像著看見遠方「海面正有一團墨黑的氣體向花蓮這個方向滾來」,並且是「挾萬頃雨水,撕裂廣大的天幕」,誇張而氣勢磅礴地描寫風雨狂掃的景象,對比屋裡收音機的新聞與不協調的音樂,「收音機旁邊擺著幾根蠟燭,一盒滿滿的火柴」這樣的景象更是許多讀者共有的回憶,颱風時停電的緊張刺激,一則憂心,一則欣喜這異於平常的經驗。

是的,颱風從海上來,迅速撲向這低伏在山下的小城。像過去的年代一樣,未來的年代一樣,人們似乎很習於它威赫的來勢,甚至覺得那是夏日裡應該有必須有的滌洗,說不定還能驅除蟲蝨和瘴氣。所以在風球一一升起之後,在收音機廣播員的催促下,也許不然,是在感覺到那反常的熱風和目睹那緊貼在山巒下最透明的大氣之後,我們知道風將帶著巨量的雨水狂奔過小城的上空,把一些大樹連根拔起,把籬笆一一掀倒,把電線桿推翻,甚至把誰家將就的屋頂吹跑,在橋樑和鐵路移動一個位置,讓山石和泥濘傾入公路,堵住來往的交通。在我幼小的心靈裡,颱風帶來一個狂暴的奇異的夜,電燈不亮了,小桌上點一根蠟燭,火光在轟然的黑暗裡搖晃,有時爆出一梨花來。我瞪著那燭光看,聽風雨呼嘯通過,似乎不會有停止的時候,然後眼睛就累了。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安全地躺在蚊帳裡,風雨早已停了,明亮的光線透過窗上那木板的隙縫照在我臉上,很安靜,只有帳外一隻蚊子飛行的嚶嗡,和平常一樣在清晨的微涼中飄忽來去。颱風已經遠遠走了。

賞析:第五段寫從街景最能顯現颱風造成的災害:大樹、籬笆、電線桿、屋頂、橋樑、鐵路、泥濘傾入公路,平常眼裡的景象全變了樣。而幼年的作者在颱風夜裡卻是「瞪著那燭光看」,漸漸睡著了,然後在清晨的微涼中,颱風已經遠遠呼嘯而去。


我趕快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前面窗下去張望。原來昨天釘上去的木板早就在我睡覺時拆下來了。哇!這都是真的!巷子裡好幾棵榕樹已經被風雨吹倒了,電線桿大都斜在路邊,工人正在泥濘裡搶修;到處是殘枝敗葉,貼在路面和濕漉漉的走廊下。大人在房子四週一邊拆門板一邊交談,有時大聲喊叫,把溜出門的小孩趕回屋裡去。這時巷外緩緩駛進一輛牛車,車上堆滿了長短粗細的木頭,那是趕車的人凌晨出門到海邊去撿回來的飄流木。我站在窗前看,想像颱風早已經掠過小城,向山裡竄去,狂打著嚴峻的高峰和古老的森林,雨水在深山裡瀉注,衝進陡削的山溪,嘩嘩然直落幾條大河,捲倒無數的樹木,和溺死的野獸一起順河流下,淌進太平洋,即刻又被掀天的狂濤捲回岸上,幾次往返起落,樹上的枝枒和葉子早已經折斷流失,人們冒著生命危險,在浪頭搶拾飄來的原木,接受大山迂迴送來的贈禮。所以我想,颱風現在還猛烈地吹打著偉大的森林,說不定已經靠近奇萊山了,拔起許多樹木,快速沖進太平洋。海邊站著許多冒險的人,在強烈的太陽光下注視著長短粗細的飄流木――然則那到底是山的禮物還是海的禮物呢?颱風一定已經越過奇萊山了。越過了奇萊山,它就離開了花蓮的境界。奇萊主山北峰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插入亞熱帶的雲霄,北望大霸尖山,南與秀姑巒和玉山相頡頏,遠遠俯視甦醒的花蓮,人們在汙泥和碎瓦當中,在斷樹和傾倒的籬笆當中勤快地工作,把飛落的鐵皮釘回屋頂上,將窗戶和前後門打開,讓太陽穿過乾淨的空氣曬進來。我坐回廚房的長凳上,似乎又聞到一股穉(注:稚,幼禾的清香,從院子裡飄進來,又慢慢飄出去,這樣持續地對流著,擴散著,浮在活潑的晨光裡。

賞析:第六段,寫幼年的作者興奮地跑到路上看颱風過後的殘景,榕樹被風雨吹倒,電線桿大都斜在路邊,「殘枝敗葉,貼在路面和濕漉漉的走廊下」,寫來十分貼切,更特別的是許多人到海邊撿拾漂流木的情景。此時作者望著漂流木,想像颱風遠去的情景,在深山裡狂暴地摧殘樹木,衝進河流海裡,才成為漂流木來到人們眼前。「然則那到底是山的禮物還是海的禮物呢?」妙的是來自山上的樹木,卻是由海的浪花用雙手奉上海灘邊,這妙問讓讀者心中自有妙答。作者更冥想著颱風遠颺越過奇萊,也就是離開了花蓮。


那風雨只是花蓮的夏天最平凡的插曲,並不能製造太驚人的新聞。那風雨來去迅速,拍醒沉睡的小城,在一陣習慣性的忙亂之後,又安靜地睡去,睡在太平洋的催眠曲,和層層疊起的大山的守護裡。它彷彿不是真的,雖然它年年發生,卻又那麼容易被我們忘記。而記得住的也是它,以及陽光耀眼,照滿了世界上最美麗的河流沖積扇。

賞析:尾段形容颱風「拍醒沉睡的小城」,人們趕忙著恢復街景後,小城又靜靜睡去了。「雖然它年年發生,卻又那麼容易被我們忘記」,讀後更是令人心有戚戚焉,人們面對災難唯有堅強以對,撫平創傷,日子還是要繼續,陽光耀眼的花蓮河流沖積扇依舊美麗如昔。

【文章出處】
《山風海雨》(洪範)
〈戰火在天外燃燒〉
1987-05
文/楊牧
【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出生於台灣花蓮,15歲就讀花蓮高中時即在《現代詩》、《創世紀》等刊物發表詩作,啟用筆名葉珊。1963年於東海大海外文系畢業,翌年赴美留學,先後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和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起改筆名為「楊牧」。曾任美國麻州大學、台灣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現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是台灣學府派的詩人和散文家,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兼擅翻譯和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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