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縷縷炊煙呵!讓你想起什麼?讓我想起阿母,阿母的春夏秋冬、阿母的從早到晚,讓我想起竈。

而竈呵!又讓你想起什麼?  

一處小農村。遠處有山,近的是蜿蜒在稻田與小石路相接處的河流。那是用來灌溉的,在宜蘭多雨的氣候下,總是四季有水。稻田是一望無際的,春天耕種,夏末收割,秋初再種,冬天的時候,又可以收藏了。這樣循環著,誰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代,反正從最初那位舉起第一鋤的老祖宗開始,這事業就被傳下了。是註定要用子子孫孫的汗水去延續、去肥沃每一顆埋在泥裡的種子的。田裡的活兒,真是終年幹不完。除了四時的幾樁大事:割稻、插秧……常常是全家出動,站得滿田裡熱熱鬧鬧的之外,就是平日,田埂上也不乏幾位面孔黝黑的、捲著褲管、荷著鋤的老農在徘徊。那是一種牽腸掛肚的關心與照顧,讓他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踏在田埂上。或是撿田裡的石塊、或是割田埂上的蔓草、或是巡一巡田水,或是蹲在一旁,靜靜地想著今夏該是怎樣的豐收!  

一望無際的稻田之上,除了天空、飛鳥、孤立的電線桿外,還有彎曲的小石路。路的盡頭是密密的、長著苔的竹篁。竹篁裡,是三兩家老舊的農舍、水泥地的晒穀場、一排花牆。更常見的是,到處亂走亂棲的雞鴨,以及搭在樹枝上的竹竿,竹竿上的大大小小的蒸發著每一天的母愛的衣服。當然,我們不可以忘了那些吵得要掀了天皮的小人兒們,如果天有皮的話。小男孩們拿著竹條兒當作劍,打打殺殺地。小女生們,有背著娃兒的,捏著紅磚塊、黑木炭,跪在地上,專心地畫畫。也有到處撿破碗,準備辦一桌家家酒的。總之,整天是吵吵鬧鬧地全是聲音。


上了臺階,看見門上貼了春聯,心裡就有一絲溫暖的基礎。屋子裡的設備也許很簡單,一進大門是莊嚴仁慈的神像圖和祖先的牌位。一張供桌、幾把竹椅。再往前進,也許是飯桌和四條長條板凳。桌上還放著裝了一餐飯的鋁鍋,旁邊是小茶几,放著擱碗筷的竹盆。板凳上說不定還黏著幾粒白飯粒,桌子上還有著菜的餘香,空氣裡儘是暖暖的味道。轉個身,是一個門口,裡面暗些,掀起珠簾子走進去,可以好好瞧瞧那廚房的模樣、那竈的模樣。  

靠著牆壁,是老祖母時代的嫁粧衣櫥。現在不管用了,就擱在這兒放剩菜、碟盤之類的及一些調味料。櫥的旁邊放了一塊木板用來隔著燒火的稻草、木柴等等,整齊地堆著。還用兩根乾竹撐住屋頂,免得柴草散了下來。再來是一只大木盒裝著滿滿的粗糠(稻殼),黃色的,很輕,抓起來往竈口送,最能助火了。廚房裡挺惹眼的,當然是那口竈。紅磚頭疊成的,類似長形。一個竈門,三處安鐵鍋的半圓形洞口。一大一小,另一處在最後,常放上冷水,讓柴草的餘火隨時溫著。竈邊的牆壁上,常掛著飯篩子、蒸菜用的蒸板,偶爾也把鍋蓋掛在上面。煙囪是穿過屋頂通在外面的一條圓管。誰家煮飯,誰家的煙囪就冒煙,從古早時代就是這款道理的。  

小孩子年紀,每逢阿母煮飯,就衝到廚房裡喊餓,催阿母快些煮。自己拿起竈上的東西亂玩一通,一會兒把鏟子碰到草灰裡,一會兒「乒乒乓乓」敲得鍋蓋又動又翻。阿母滿臉的怒容,擱下手邊的工作,屁股上打幾下再說,小孩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出去了。等到鍋蓋一掀,白茫茫的水蒸氣直冒,一股熟軟的飯香聞得更加餓了,小孩兒哪裡還記得哭?匆匆拿著碗筷,等阿母把飯盛起來,灑些醬油就努力地划著飯,弄得滿襟上全沾著飯粒也不管,好似幾十天沒吃飯一樣,吃完了飯,碗往竈上一放,又匆匆跑出去玩了。  

長大些,阿母煮飯的時候,就在一旁幫著看火。稻草、粗糠,塞得黑壓壓地,把竈門一關,兀自拿起柴刀劈柴。阿母從井邊洗菜回來,見鍋蓋冷冷,沒一點聲音,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抽根竹條兒開了竈門,又是拉又是攪,來來回回轉幾次,再猛猛地吹一口氣,關了竈門,不一會兒就「轟」地一聲著了起來。她說要先將竈裡面的草灰弄乾淨才能點火,否則太擠了,火燒不旺。阿母的本領真大,隨時控制火勢。我總是沒辦法讓火往第二鍋跑,往往頭一鍋滾得沸騰時,第二鍋仍舊是一聲不響。阿母隨便丟幾根柴、幾把粗糠,一會兒就聽見第二鍋的油「嗞嗞」地吼著。放了菜,鏟子炒幾下,又是一盤香。  

碰到蕃薯收成的時候,小孩子們最喜歡搶看火的工作,背地裡藏了蕃薯,趁阿母不注意的時候仍了進去。然後拚命把稻草往裡面塞,也不管鍋子裡是不是在燒東西。當然,阿母總是一眼就看出的,轟了出去,夾出五個偌大的蕃薯,外帶幾聲罵。她說竈口塞滿蕃薯,就像人嘴裡塞著飯菜,說不出話來。小孩子還是很聰明的,煮飯前就把蕃薯藏在竈裡,這次要撿個小一點的,免得又被弄出來。如果幸運些,不用多久就可以吃到香死人的烤蕃薯;如果太不幸,弟弟妹妹們又都不約而同地塞的話,免不了又要被嘀咕一番。當然,阿母有時候還是會裝作沒看見的。  

八、九歲的時候,漸漸地就熟稔了廚房的工作。其實做母親的也不曾刻意去教,總是自自然然就會,也許就是女孩子共有的天賦吧!當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在母親出門的中午,量米、洗米,站在矮凳子上洗鐵鍋,用竹竿撐下鍋蓋,拿著火柴點燃稻草時,她那母性的溫柔,就已經開始成長了。  

也許煮出來的,是太爛的一鍋飯,炒的是黃黃的一盤青菜,母親都會面露喜色地讚美一番。這對小女孩而言,是多大的鼓舞呀!她會試著捉住父親的口味,把飯煮得硬、軟恰到好處。當父親無意間說她煮的飯比母親煮的還要好吃時,小小心靈,已經愛上了那口竈。  

當然,女孩也有討厭煮飯的時候,比如愛看故事書,一面煮飯一面看,看到入迷的時候,哪有時間去瞧瞧竈裡的火是不是熄了?心裡真是討厭為什麼每天要吃那麼多次飯?到最後,乾脆飯也不煮了,不餓嘛!找個隱匿的地方躲起來,專心看個夠,阿嬤、阿母到處喊、到處叫,硬是裝作沒聽見。等到晚上發覺肚子真有點嘰哩咕嚕地叫,偷偷溜回去,阿爸罵、阿母罵、阿嬤也罵,盛著一碗飯,噙著淚水,哪裡還吃得下?蹲在竈前,好委屈地哭。  

過年過節的時候,最忙碌的地方是廚房。從端午節的粽子、七月半的糕仔,到過年的甜糕、發糕、菜頭糕、包仔糕、紅龜糕、黑草仔糕……統統從竈上弄出來。阿嬤是做糕的能手。凌晨三點的鐘聲才打過,煙囪就開始冒煙了。女孩子都被叫起來幫忙。阿嬤把生的粉糰放在密密的竹籮上,用力地揉來揉去,她說揉得勻了,做出來的糕仔才好吃。這是阿嬤的阿母教她的。阿母教女孩子用兩片竹葉把按了豆沙餡的糕包起來。她說要記得在葉子上擦一點火油,否則吃的時候,葉子會撕不下來。大概是阿母教她的吧!  

每次大掃除的時候,阿母都會再三交代,不可以站在竈上洗牆壁。問她為什麼阿爸可以站在上面?她說阿爸是男的。為什麼男的可以,女的不可以?她說女孩子「有耳沒嘴」問那麼多做什麼?竈爺公的頭上豈是可以隨便站的?阿母連一件女性的衣裳都不曾放在鍋蓋上烘乾過。令我詫異的是,阿嬤也這麼認為。也許她們同我一般年紀的時候,也曾問過這些問題。也許有一天,我也會了解她們那充滿尊敬與感謝的眼神。  

每年的除夕,是小村子最熱鬧的時候。廚房裡從早忙到晚,三隻鍋子沒休息的時刻。一會兒燒開水燙雞鴨,好拔毛。水井邊大人小孩圍在一起,嘻嘻哈哈地一面拔雞毛、鴨毛,一面鬧。一會兒又得燒熱水,叫孩子們徹徹底底地洗個澡。竈前面哥哥吵著要先洗,弟弟也要洗,妥協的結果是一起洗。門前小路上,腳踏車、摩托車來來往往,辦年貨的、趕著回家的,絡繹不絕。這邊水井旁的老婆子媳婦們,扯開了喉嚨在招呼。遠遠的路那一邊走著兩、三個提著大包小包的,八成是從臺北回來過年的,這邊的老婆子、媳婦免不了要瞇著眼,左瞧瞧右瞧瞧,猜了老半天是誰家的女兒。阿母總是最忙,進進出出地,燙「長年菜」、滷蛋和肉,做甜菜頭……準備佳餚。阿嬤忙著擺上祭品,在貼上春聯的時候,虔誠地上香祝禱。看到竈前壁上貼著紅新新的「司命灶君」,看到阿母忙著的模樣,心裡總有許多感觸,一種摻著感謝與感動的溫暖。  

年夜飯後,阿母又得把廚房的所有用具全部清洗。因為正月初一的早上依例是要吃素的,不能有一點點油漬。我見到阿母用棕刷用力地刷著竈,把灰黑色的磚頭刷成了暗紅,那黑漆漆的鐵鍋也洗得閃著光,連煙囪都擦得發亮。阿母辛勤的背影,和那口逐漸潔淨的竈,在昏黃的燈下,相互交織著,讓我極為感動,只有女人才懂女人吧!  

我想,我無法描述阿母手拿三柱清香,對著大竈謨拜時那一臉虔誠與滿足的神情,她深深地鞠躬一拜、再拜,裊裊的煙在竈前繚繞,然後緩緩地從窗口散去,也許是將阿母的謝意與祝禱翳入天聽──感謝竈爺公一年來的熱烈照顧,讓孩子們一年一年地長大,讓全家都健康、平安。我總是暗暗在想,竈是什麼?是阿母的希望?是阿母溢著微笑的眼?是的,是的,是累積的一方母者的愛,我相信。  

村子裡有人娶媳婦的時候,幾乎是全村的人都會去喝喜酒。於是最忙碌、最喜氣的地方,還是廚房。大師傅又是叮嚀又是囑咐,看家本領全都使出來,竈裡劈劈的木柴燒得正旺,那聲音不比一長串的鞭炮聲小。鼎沸的呼呼水聲彷彿要把鍋蓋沖翻了。那大師傅嘴裡叼著煙斗,手裡正舉著刀切雞,還伊伊嗚嗚地品頭論足說新娘子怎樣又怎樣,那竈彷彿正細細地聽,知道明天開始就有一雙勤勞的手,伴它一起煮飯、切菜,不禁高興地沸騰起來了。  

每一個做母親的,都會叮嚀要出嫁女兒,去熟悉那竈的習性,把廚房安置得井井有條;為人媳婦、為人妻子、為人母親的道理,有時候可以從與竈的朝夕相處中獲得啟示,夫妻夫妻,少不了要柴米油鹽。  

於是我自自然然地想起鄰厝的那對夫妻。她很親切,臉上常掛著笑,很傳統的一位女子,有著中國女人的美與溫和。而他,粗獷中帶著孩子性,爽朗、坦誠。在工地挑石子,家裡還耘著幾分田。一天傍晚,我進了她家,她正背小娃兒在煮飯。很可愛的小男孩,頭歪在她的肩上沉沉地睡著,嘴裡還淌著口水。我坐在竈前幫她看火,她撿著一畚箕的四季豆,還折了些空心菜,菜上沾著泥,還沒洗。後門的雞寮突然一陣騷動,他回來了。問了一聲,還在煮啊?她說孩子老是哄不睡,背上肩,才剛睡著。他看到我,直說不好意思煩了我,拿著「稻草」引開了竈門,就往裡面塞。她說,沒關係讓阿敏媜看著好了,你把菜拿到井邊洗一洗,油快熱了。他拿著菜出去,不一會兒就端著一臉盆的菜回來。她笑著罵,到底洗淨了沒?吃壞了肚子,我可不睬,他說,你自己呢,上次那盤青菜,讓我夾出一條青青、這麼大的,他向我比一比小指,肥肥的……還沒說完,他的小腿已經被踢了一下:黑白講,你不要聽他黑白講。誰說我黑白講,不信的話,阿敏媜妳晚上在我家吃飯,那盤空心菜包管又可以挑出一兩條這樣子的……「哈哈,叔仔,今晚的菜是你洗的咧!」他百口莫辯地笑了,她笑得連菜裡放了鹽沒都忘了。她解下孩子,讓他抱到床上睡。他臉上扭扭曲曲,嘴巴吱吱嘰嘰地逗孩子玩,一種做父親的過度喜悅竟讓他忘了孩子正睡得香酣呢!一會兒,他拿起剩飯要摻些粗糠去餵鴨,我跟他說,粗糠燒完了。他嘀咕著怎麼不早講,不然今晚下工可以到碾米廠去載幾布袋回來。她說,你今天在二結工作,從砂港回來,沒順路呀。他說,有什麼關係,踩車子很快。說著,從穀倉裡拎出幾個空布袋,往後門出去牽車子了。她走到門口對著外邊喊:別起犭肖了,快要吃晚飯,明天我去碾米,用手拉車載,恐怕還不只兩三包哩。他回過頭說,碾米等我下工後再去,現在先拿些回來,你明天煮飯要燒,餵鴨也要摻些。我站起告訴她要回家了,她叫他順便載我。隔老遠了,還傳來她的吩咐,早些回來,不要菜冷飯冷的……我在路口下了車,彎進小路去,她那嬌嬌的聲音、他那愉快的口哨聲和在傍晚的黑暗中侚著身體猛力向前踏的影子,總是難忘,夫妻夫妻,少不了柴米油鹽。  

竈,是老祖宗們傳下來的一座最重感情的建築。堆砌的紅磚頭也曾新過,只是燃了多少季的木柴、粗糠,才累積成那款出色的容顏。曾經是嗷嗷待哺的娃兒,曾經是牙牙學語的稚童,多少歲月的流轉,多少竈前的辛勤,換來生命的成長與茁壯。有娶了媳婦的,有嫁為人妻的……又是一代。做母親的閃著淚光緊緊握著披著嫁裳的女兒,不曾說什麼,只是緊緊的握著,那粗糙的雙手已經以最神聖的方式把母親心中的那座竈傳給了女兒,總有一天,女兒也會將它傳給她的女兒……一種屬於母親的驕傲與責任,只有竈才能詮註、才能分享。那竈裡熊熊的火焰,正是母親不熄的熱愛。母親的笑、母親的淚、母親的汗水與感嘆,都曾灑在竈上。而竈,仍舊是默默地承受,仍舊是一年到頭,燃著縷縷地炊煙。於是,一座竈,沾著數不盡的母愛,從古老古老的那一代傳了下來。   

於是,炊煙,總是從早到晚,一齊從每一家的竹叢裡溢了出來。   

屬於女人的,柴米油鹽的人生,也在竈口前燃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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