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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湄

沒有人打這兒走過──別談足音了
(寂寞裏──)
鳳尾草從我跨下長到肩頭了
  不為甚麼地掩住我
說淙淙的水聲是一項難遣的記憶
我只能讓它寫在駐足的雲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愛笑的蒲公英
風媒花把粉飄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給你甚麼啊
我的臥姿之影能給你甚麼啊
四個下午的水聲比做四個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們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無止的爭執著
──那麼,誰也不能來,我只要個午寐
哪!誰也不能來

水之湄後記:

「我以為詩是一種情感的言語,而詩人最大的快慰應該是:當他為一顆星,一片雲寫詩的時候,那顆星,那片雲了解他的言語;當他為一個人寫詩的時候,那人了解他的言語。幾年來,我幾乎記不得寫了多少首詩,但在我心中,我依然記住那些人,那些在我詩中的人,雖然他們可能不知道--這就是悲哀,一個人總有點悲哀,而以詩人的悲哀為最甚。」

 

白話:
 

請容許我走入一段亮著淙淙水聲的下午裡,模擬你的一切情態:兩手為枕,斜躺於岸邊,左腳膝蓋曲為半弓,右腳小腿放置其上;臉仰上而望,眼眸映著深邃藍天,而那雙被鳳尾所遮掩的耳朵啊,輕輕搔著流水的芒邊。
 

站於水湄邊,時光流動的聲響清澈乾脆,四個下午過去了,宛若四季的嬗遞,從沒人走過,這是個孤單的下午,鳳尾草蓬勃著生命,轉眼拔高,必然的掩沒了你,而你,聽著流過的記憶,用眼神示意雲朵排列而成過往的圖象,但它終將遠逸而去,瞬間,你明白了這樣的下午,只需要躺臥著,即使,南方有如烈陽熱情的蒲公英,她的笑聲盪著水紋,那幾若不能察覺的小小花粉,被風送到了你的竹製斗笠上,你輕輕捻起,吹了一口氣,便又將她送走了。  
 

你說,若將四個下午的水聲,比做足音,那是熱情少女的爭執聲,那是彼此鬥鬧的回憶,她們辯論著回憶的真實性,或許有一筆記憶寫錯了,或許有人偷偷用修正液塗改了某句不甚完美的詩,她們鼓動著足,猛力踢著溪水,而你轉身欲睡,不願過度算計,諸如刪節號以及破折號的長度差異。
 

我們幾若可以理解了你的寂寞。如何能說真的沒有足音呢?水流聲裡的人影,還有過高的鳳尾草,你像是置身於擁擠的世界裡、人潮的世界,或者可以說是回憶的世界,但你仍是寂寞的,鳳尾草代表著,是具生命的、不斷生長的、悲哀的簇擁,然而熱情的蒲公英是不了解的,她不了解的是關於你,為何若無其事的躺臥著,這些年月過去,而你仍然無動於衷,她想去搔弄你,然而僅止在淡然的斗笠下,無法親炙,而你,就是以這樣的距離,紀錄著這關於記憶的所有的一切,有些被時光之水自然帶走,然而有一些,則是在你記錄的瞬間,便隨雲逸去了。
 

那如果我這麼說呢?鳳尾草如刪節號,是無法完全紀錄在腦海裡的回憶,而水聲就成了破折號,註解了這全部,全部的爭執、寂寞更甚或是,悲哀。你覺得累,翻身睡去,似乎,這些再也無法佔據你的午寐了。

【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出生於台灣花蓮,15歲就讀花蓮高中時即在《現代詩》、《創世紀》等刊物發表詩作,啟用筆名葉珊。1963年於東海大海外文系畢業,翌年赴美留學,先後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和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起改筆名為「楊牧」。曾任美國麻州大學、台灣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現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是台灣學府派的詩人和散文家,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兼擅翻譯和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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