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蘭利明卡灣，一隻林鷸在溼地中覓食。(新華社資料照).jpg


不只傷春──學測國寫楊牧「夭」詩的其他解讀

你在傾聽小魚澼濺的聲音
張望春來日光閃爍在河面
微風吹過兩岸垂垂的新柳
野草莓翻閱過古岩上的舊苔
快樂的蜥蜴從蟄居的洞穴出來
看美麗新世界野煙靄靄──
在無知裡成型。你在傾聽
聽見自己微微哭泣的聲音
一片樹葉提早轉黃的聲音（楊牧．夭）

詩人楊牧先生「夭」一詩作為這次學測國文寫作考題，對於為何以「夭」為題，引起許多討論。這首詩字意並不晦澀，較令人感到不解的，是這首詩前後情感的轉折。春色雖美、韶光易老這類「傷春」意識，在詩歌傳統上並不少見，但本詩值得玩味之處，或許不止於此，以下筆者試著提出對這篇作品的解讀，提供其他角度的思考。

「夭」是「夭之沃沃」的「夭」（年少、稚嫩），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夭」（美盛），也是「夭折殤逝」的「夭」（少年早亡），詩題「夭」字本身就充滿歧義性，因此詩旨更有了發揮空間。本詩篇幅不長，每句都是實境的具象描寫，唯一一處抽象說理，只有「在無知裡成型」一句，而詩意轉折的關鍵正在這裡。在此之前，詩句均透過聽覺、視覺、觸覺等感官來描摹春之美好，而這些都是常見習用的春之描摹，此處認識的進路由內而外，情感表現也顯得活潑而愉悅。但最後二句詩意卻轉為低吟感傷，留下錯愕的驚嘆，與前者最大的不同在於：認識進路已從描繪外在世界拉回到觀照自我，進入了「對於我如何認識世界」的「後設」思考。

多數人認識世界的方式，是藉著諸多感官而理解這個世界，透過觀念、描述或形容，一一形塑出理智對世界的理解，也就是從「無知」到「成型」歷程，此時理智起了分別的作用，文化習慣及教育社會化同樣也發揮強勢的指引，讓原本茫茫萬物逐一清晰而透徹，對世界運行律則的認識也因而確定，人從脫離童稚走向理智，小至詩人「聽見自己微微的哭泣聲音」，大至文字知識發明而有「天雨粟，鬼夜哭」的傳說，都在暗示著人類失去原始純樸意識的懷念，懷念起於時間的流轉，也是樹葉轉黃凋萎的開始。

理性作為一種「除魅」的工具，讓萬物各自用不同的觀念來安頓，雖然方便而安全，但理性本身也排除了理性以外所有的想像，限縮了意義上的可能，事物之間的輪廓和界線越來越分明，但這個世界也變得越僵固而沒有重新發現的必要。萬物在理性中一一有了各自的位置，教學現場上我們隨手可發現約定俗成的模式，所謂起承轉合的文章作法，解讀試題文本的竅門技巧，或者所謂選填志願，規劃人生，慢慢都套用公式化的思考，這些固然便捷而安全，但往往讓作品面目變得千篇一律，對未來規劃毫無個人特色。我們習慣用既定的思維看待春天，寫何種季節有固定的格套，從遊春行樂到傷春惜時，又落入固定的公式，詩本應是充滿活潑的跳躍，春是新的，人卻老了，因為人跳離不開既定僵化的思考。

一旦從這些習以為常的框架中反照自身，便能發現對世界的認識一旦變得穩固而絕對，好奇心及想像力卻也同時萎縮老化了，成長的同時，意味著捨棄過去單純無知的自己，伴隨青春成長的美好，更深層的傷感也隨之而來，一片樹葉的提早轉黃，暗示了理性主控下生命力的枯竭，隱藏著好奇心、想像力的凋落，「在無知裡成型」的「型」是理想上預設出的絕對答案，當人心掙脫框架的束縛，回到細微敏銳的覺察，其實發現世間無所謂絕對，衰老並不始於老年，老化及死亡一直發生在剎那生滅，正如繁盛的春天也預告結束，一朵花的綻放中也暗藏凋謝，生命力開始走向萎縮枯竭是「夭」，繁華的背面是「夭」，意識的變動無常也是「夭」，或許這些都是本詩以「夭」為題的不同解答。

馬奎斯在「百年孤寂」卷首裡有一段話，或許可以做為那個再也回不去的世界的註腳：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許多事物都還沒有被命名，想要說明，都還必須用手去指（The world was so recent that many things lacked names, and in order to indicate them it was necessary to point.）。詩沒有標準答案，也不該預設標準答案，一旦落入唯一的解答，無異扼殺其他解讀的可能，因為標準答案只有一個，但不同學生或讀者，卻有不同的想像可能，沒有了固定框架，詩意才有機會存活生長。

中國湖南蒸水河畔夕陽餘暉中的玉蘭花。(新華社資料照).jpg


【文章出處】
《聯合新聞網》
〈不只傷春──學測國寫楊牧「夭」詩的其他解讀〉
（編按：「不只傷春」為聯合新聞網另加標題）
2018-02-27
網址：
https://udn.com/news/story/6925/3000641
作者：陳瑞麟
【作者簡介】
 樵客，本名陳瑞麟，因同名同姓領域接近的名人太多，只好另取筆名，皈依法鼓山，法號果竺。男性，天秤座，高中國文教師，略帶理想浪漫性格，少年憧憬江湖義氣，欣賞俠士或騎士精神，年輕時被師長期望很高，到如今年過不惑還是充滿迷惑，沒太大本領及成就，平時不是在學校，就是在家裡，不然就在任何有書及有網路的地方，喜歡山，喜歡水，喜歡讀書，喜歡思考，喜歡蒐尋教學資料，喜歡巴哈，喜歡貝殼及園藝，興趣廣泛，喜歡不同觀念的撞擊對話，時而疏離安靜，時而熱情充滿使命，對賺錢做官不感興趣，除非中樂透讓他能買書、收藏古董、解救苦難同胞，怕打針及大蜘蛛，怕視力體力越來越不好，怕時間不夠用，老年退休後希望能走遍大江南北，到故宮當導覽員或工友，人生理想為「出世間於世間，藏天下於天下」，本站「忘路之遠近」部落格的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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