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金星旁邊有一顆愈來愈靠近的星,「祂要跟木星合體了──」躺在田埂上的觀星者說。說完他呼呼大睡,彷彿神話自有愛恨,也與他無關……



從池上到俄羅斯,彷彿是走了一段很遙遠的路程。

離開池上的時候是五月下旬,翠綠乾淨的稻田上總是停著長長一條雲,若有事,若無事。


池上的雲千變萬化,有時候是藍天上一綹一綹向上輕颺升起的雲,像溫柔的絲絮,像扯開來薄薄的棉花,雲淡風輕,讓人從心裡愉悅起來。有時候整片雲狂飆起來,像驚濤駭浪,洶湧澎湃,彷彿可以聽到怒吼嘯叫的聲音,使人肅靜。

有時候是雲從山巒上向下傾瀉,形成壯觀的雲瀑,從太平洋海面翻山越嶺而來,霎時間縱谷也被雲的浪濤淹沒(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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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金色的雲。 圖/蔣勳提供

這一路飛行,窗口看到的也都是雲,半夢半醒間,池上彷彿就在雲的後面,一路都是池上各種雲的記憶。

地球被分成了許多國家、區域。國家與國家有不可逾越的界線,界線上設置各種武器防衛。像南北韓之間的北緯三十八度線,在原來同一個國家之間,也是你死我活的界線。

「領空」、「領海」、「領域」——人類不斷占有擴張的慾望如此強烈,要在海洋、天空、土地上貼上國家或政治的標籤。

從飛行的高空看下去,不容易看出國家與國家的界線,看不到防衛的界線。層雲的後面,常常是山脈起伏,河流蜿蜒,平原遼闊,縱谷叢林交錯,一望無際的海洋環抱著小小島嶼,而所謂城市,往往只是暗夜飛行裡一片點滴閃爍的燈光。

層雲的後面,我不太能分辨國家的領域,也許是越南或柬埔寨,也許是泰國或緬甸,也許是巴基斯坦或印度,也許是科威特或伊朗,也許是亞美尼亞、喬治亞或土耳其——我甚至不太確定,是西亞還是東部歐洲。因為高度,許多人為的界線都模糊不清,海洋迴盪,山脈起伏,河流潺潺流淌,平原無邊無際,天地自然有他們不被人界定的規則,一條一條大河潺潺湲湲流去,不因為國家的界線停止或轉向。

候鳥隨季節遷徙,牠們飛翔過的空間,大概也與國家無關。牠們記憶的是某個山巒湖泊,某個海灣峽角,某個提供牠們長途飛行疲倦後可以歇息的小小島嶼吧——

我記憶著池上不同季節各式各樣的雲,池上油菜花開時到處飛舞的白色小蛺蝶,夏日深藏在荷花蕊中蠕動鑽營的蜜蜂,布袋蓮粉紫淺黃(圖二),蒜香藤搭在牆頭的紫紅(圖三),豔到令人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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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布袋蓮。 圖/蔣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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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蒜香藤。 圖/蔣勳提供

我記憶著茄苳結了一樹褐色果實(圖四),和苦楝樹青黃如橄欖的苦苓子不同(圖五),我記憶著秋天四處飛揚銀白的芒花,入冬後走在大坡池邊,沿路落了一地水黃皮紫紅的花蕾,五色鳥和水鴨在冬天的池邊棲息,蓮葉枯了,蓮蓬裂開,蓮子掉入水泥中在春天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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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茄苳子。 圖/蔣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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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苦苓子。 圖/蔣勳提供

天空、湖泊、山巒,都是這些小小生命生長來去的地方,偶然看到白鷺鷥為了搶食,也驅趕其他同類,爭吵,占領地盤,建立界線,彷彿也有三十八度線的爭執。我隨雲走去四方,池上的雲,或輕颺,或驚駭,或愉悅,或沉重,有緣走過,也彷彿只是我嚮往出走的一次功課吧。

雲或許沒有領域,池上的雲散了,會去了哪裡?島嶼的雲散了,會去哪裡?如同這一路遇到的雲,阿富汗的雲、伊拉克的雲、俄羅斯的雲,它們都聚散匆匆,聚在何處?去了哪裡?

聖艾克修伯里

《小王子》的作者常常描述他「夜航」的記憶。他是飛行員,負責歐洲到非洲之間的運輸,因為要避開戰爭,常在夜晚飛行。寂寞的飛行途中,一兩個遙遠的燈光,讓他知道:沙漠或曠野,有人在生活。

《小王子》講述的是星球與星球間的對話,大象、蛇、玫瑰、狐狸、飛行員,都是自然中的生物,相愛或者相恨,也是自然的相生與相剋,與國家的偏見無關。如同池上的蝴蝶和蜜蜂,蒜香藤和布袋蓮,茄苳子和苦苓子,雲的輕颺或傾洩,只是因為那一天的風或溫度,與人的愛恨也無牽扯。

春夏秋冬,池上的季節更替,有生有死,生死看慣,愛恨的糾纏就會少一點吧。生死像是從高一點的地方看愛恨,界線比較不明顯,也無明顯你死我活的相愛或殘殺了。

因為常常在高空飛行吧,飛到那麼高,看不見人為的界線,聖艾克修伯里因此很少談國家。二戰期間,國家與國家戰爭,你死我活,每一天都有國與國的拚殺,每一天都有被轟炸的城市,像畢卡索的畫〈格爾尼卡〉——斷掉的手臂、張大哭號的嘴、死去的嬰兒、破裂的燈、嘶叫的馬、世界顛倒、鬼哭神號——(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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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畢卡索〈格爾尼卡〉。 圖/蔣勳提供​​​​​​​

然而聖艾克修伯里看不見法國,也看不見德國。從高空看,法國不必然是祖國,德國不必然是敵國。沒有國與國的界線,孤獨者飛行在夜晚的高空,如此寧靜,他看到的是一片沒有國界的星空,若遠若近,寂寞而又環抱著他的溫暖的星空。

慘烈的戰爭快要結束了,夜航的飛行員沒有回來,不知他飛去了哪裡。紀錄上是飛機失蹤了,我總覺得是聖艾克修伯里不想回來。不想回到有界線的人間,不想回到界線與界線不可逾越的人間,不想回到界線兩端彼此憎恨廝殺的人間。他孤獨夜航在無邊無際的星空,他一直飛行,去了沒有國界的神話的領域。

有時候在池上仰望星空,覺得那一點移動的光是他,是夜航者在星空的書寫。

夜晚的池上,春末夏初,金星總是最早閃爍,黃昏就出現了,古代東方稱為「太白」,也叫「長庚」,在古代希臘,她是維納斯,愛與美的星宿。

2015年,金星旁邊有一顆愈來愈靠近的星,「祂要跟木星合體了——」躺在田埂上的觀星者說。說完他呼呼大睡,彷彿神話自有愛恨,也與他無關。

池上其實很像一則神話,沒有短淺愛恨的邏輯,沒有預期,也沒有失望,走在田埂間,春耕秋收,看大坡池的荷花生,荷花枯,想起李義山的「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詩人悵恨,多只是時間的憾恨,「恨」是心裡艮著時間生死的無奈惆悵。日日夜夜,看星空和雲的流轉,星空是書寫,荷花、苦苓子、蝴蝶、雲和稻田,也都是書寫,無關乎愛恨。

池上的日記寫了很多稻田,或許應該有一大段是雲的日記,或是星空的日記,但我笨拙,不知道如何書寫。

颱風前夜,縱谷颳起焚風,快要收割了,農民憂心,這樣酷烈的焚風,吹久了,會讓稻穀焦死。還好不多久停了,天空出現紫灰血紅的火燒雲,華麗燦爛如死亡的詩句,我看呆了,農民自去福德祠前合十謝土地神。(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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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火燒雲。 圖/蔣勳提供

池上有神話的星空,也有神話的雲,古希臘為星空命名的時候,歷史還沒有開始,特洛伊的英雄,看過屠城前的火燒雲,像荷馬盲人的眼瞳裡閃過的驚惶。特洛伊的史詩與其說是歷史,不如說是神話,特洛伊的英雄也多半還是神話的後裔,像阿基里斯,母親提著他的腳浸入不死之河,他就有了不死的身軀,只有足踝上留著致命的痕跡。

歷史慢慢不好看了,少了神話星空和雲的縹緲、虛無、空闊,少了非真非假的慨嘆詠唱,歷史只剩下人的粗鄙的聒噪喧譁,逐漸不安靜了。聒噪喧譁,不會看懂雲和星空的無限永恆,也不會懂神話的美麗。

沃羅涅日

好多的雲散布在俄羅斯的天空,雲的後面看見了廣大平原,看見了叢林、河流、山巒,然後才是人聚居的城市。

我到了沃羅涅日(Voronezh),停留數天,然後轉莫斯科。

在沃羅涅日發生一點意外,改乘火車到莫斯科,火車夜行,大約開了十六個小時。

夜晚上的車,很舒適的臥鋪,列車服務人員送來晚餐,一種牛肉和馬鈴薯熬的濃湯,大概還有甜菜根,紅紅的,攪在飯裡,或用麵包沾著吃都好。

我喜歡夜晚的火車,要土地夠大,才有機會坐長途的夜車。在小小密閉的車廂裡躺著,感覺天長地久。像回到嬰兒時的搖籃裡,搖晃的節奏韻律,汽笛若有若無的聲音,關起門來,外面多少事都與你無關的寂寞,都這麼好,可以再一次經驗許久以前在母親子宮裡身體無所事事的記憶。

我在克孜爾到烏魯木齊到敦煌有過一次這樣的記憶,很大的土地,有時拉開窗簾,偷窺一下外面月光下白雪皚皚連綿不斷的山,原來唐詩說的「皓月冷千山」是真的。那個偶然走過的孤獨者,看到月光、看到山、看到雪,看到跟自己的孤獨一樣的空白,他想說:好冷,卻隨意說到了白白的月光和山上連綿不斷的雪。一千年過去,月光和冰雪覆蓋的山都沒有改變,心裡覺得的冷和空白,也還是一樣。

沃羅涅日我是不熟的,第一次來。

想到俄羅斯許多小說裡的城鎮,出發時就帶了一本《死屋手記》(The House of the Dead)。杜斯妥也夫斯基是我青年時最耽溺過的作家。說「耽溺」是因為常常放不下手吧,《罪與罰》、《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窮人》、《賭徒》、《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每一本我都放不下,大概構成了文青時代最基本的生命信仰吧。「信仰」?還是「耽溺」?也不十分清楚,那個在遙遠地方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彷彿成長的記憶裡都是他的影子。

我去了幾次俄羅斯,去了很偏僻的小鎮,經過無邊無際的廣袤大地。人看起來好小,天地廣闊,人就這樣渺小。天遼地闊,生命自覺卑微,也就謙遜起來了嗎?看到革命後的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革命時換成鐮刀斧頭,革命後又換了回來(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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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沃羅涅日教堂。 圖/蔣勳提供

十字架曾經是刑具,上面釘著受難者的屍體,當然,很少人想到,革命時鐮刀鋤頭也可以行刑,砍掉或打爛許多異議者的頭顱。

我在氤氳著濃烈焚香氣味的東正教教堂徘徊,陰暗寒冷,婦人們在地上匍匐,親吻土地、親吻教士的腳、親吻殉道聖人的骨骸罐。聖人據說是被異教者拔舌剝皮凌虐致死。教派鬥爭之後,這土地革命了,同樣凌虐著新的不同信仰的人。我讀著革命前的書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果戈里、普希金、契訶夫,想像著安娜.卡列尼娜、羅亭的時代。他們在革命前的苦悶夢想,然而他們多是貴族,知識分子,他們太白皙優雅了。

一直看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我才彷彿看到了真正的俄羅斯吧,那些蜷縮在城市酒店一角抖瑟、衣不蔽體的老人,呆滯地看著貴族將軍官僚,一語不發,彷彿想乞求一點食物,然而不敢靠近,終究無言。將軍看他一眼,也沒有輕蔑,也沒有憐憫,老人忽然就倒在地上死了。連真正的壓迫也看不見,損害和侮辱,彷彿深入在一個階層的骨髓裡,那老人被看一看就倒地死了。

我一直記得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畫面,青年時耽溺的,隔了三十年,強大的蘇聯神話一般解體了,蘇維埃,那個應該就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建立的政權,失去魅力,像老人一樣倒地死去,慢慢變成被遺忘的詞彙。

蘇維埃消失了,我來俄羅斯看什麼?如此茫然,只是重讀著青年時耽溺的書寫,看著革命後的社會,只有那看來愚癡婦人卑屈如蟲豸的匍匐和親吻讓我記憶起「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像一種隨時準備被踐踏的爬蟲,她的匍匐和親吻,都如此貼近土地,高爾基的小說裡寫到他的祖母、母親受男人鞭撻,好像也是這樣匍匐在地上,親吻男人的腳,甚至不祈求饒恕。(上)​​​---聯合報 2016-02-24 蔣勳

沃羅涅日,我為什麼走來這裡?為什麼在這裡讀《死屋手記》?為什麼在這裡想到剛剛離開不久五月池上的稻浪和天空的雲?


在沃羅涅日發生一點意外,我上了救護車,陪伴朋友到夜間醫院。

小鎮的醫院,夜晚值班的醫生,白白胖胖卻對一切都似乎厭煩的臉、沉重的眼袋、合不攏的嘴,呆滯地看著自己圓圓短短的手指,好像手指上有他全部人生的寄託。小鎮夜間值班醫生機械地聽取病情、量血壓、心跳,讓病人躺在手術台上,敲膝蓋,翻眼皮。

「昏倒了?」他說。

病人要做進一步檢查,已經是凌晨兩點,看護被叫醒,像失了魂魄,推著輪椅走過好長好長的走廊,好幾個燈都是壞的,像缺了牙笑著的喉嚨,我想:或許是《死屋手記》裡的手牽著我回來這裡吧?

我來過這裡嗎?很年輕的時候,喝著伏特加,在風中的廣場朗讀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的詩〈褲管裡的雲〉,或凝視葉瑟寧(Sergei Yesenin)在革命後自殺的遺照,他年輕的死亡也如此像一朵空中決定要散去的雲。(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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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九:葉瑟寧自殺遺照。 蔣勳/圖片提供

離開池上的時候,記得暮春的白雲,低低的,在稻浪的上方,總是拖得很長,從海岸山脈的北端,一直向南,拖到卑南溪出海口的地方。

拉開窗簾,沃羅涅日夜晚的雲也是如此。今日的俄羅斯星空卻沒有池上閃爍。

醫生說:要到莫斯科做進一步檢查,因此安排了第二天乘坐夜車。

我想:十六個小時,除了睡覺,可以再看一次《死屋手記》吧。

死屋手記

火車搖晃的節奏催人入睡,睡夢裡那穿過的大地似乎都還有《死屋》裡的魂魄。

杜斯妥也夫斯基是被判流放西伯利亞的政治犯,他大概曾經浪漫地相信過一種無政府的理論,讓人活得更像人,讓「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生命不會受驚嚇就倒地死去吧。他的罪名是組織了這樣的讀書會,他的故事讓我想到上個世紀陳映真的故事,然而陳映真也是我們的島嶼遺忘的名字了。政黨如何輪替,陳映真的名字都不會被提起,他在上一世紀的書寫《我的弟弟康雄》、《將軍族》、《山路》沒有人閱讀了,他的服刑也像一頁虛無可笑的神話,神話說著說著就會離題,神話中的「侮辱」和「損害」也只是英雄自己的悲劇,彷彿與現實無關。

這是陳映真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悲劇嗎?

夜車隆隆,受傷的朋友沉睡打鼾,我放心了,又回到《死屋手記》。

書寫者流放期間認識了形形色色的罪犯:殺妻的、虐殺兒童的、糊里糊塗交換身分證就成為死囚的,犯罪和荒謬糾纏,律法從沒有過真正「被侮辱者」與「被損害者」的聲音。他們被判流刑、服苦役,有的每日大聲念誦福音書,服刑是對生命贖罪,與正義無關。有的被鞭打凌虐時一聲不吭。他們是來修行的,比判他們罪的律師法官陪審團更有修行的緣分,杜思妥也夫斯基細細書寫人類的罪和贖罪——書寫者不像是在書寫,文學顯得卑劣,如果文學只是窺探人性,藉以沾沾自喜,書寫意義何在?

《死屋》的書寫更像贖罪的書,像婦人匍匐在地上,一切都比自己的存在高,他不斷問自己:可以再低卑一點嗎?俯伏在地上,親吻一切可親吻的,土地、塵埃、教士的腳、聖人骸骨罐,彷彿只剩了親吻可以救贖自己,那是我青年時迷戀耽溺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嗎?

流放、苦役、酷刑、凌虐與無時無刻不在的屈辱,死亡這麼近,就在下一秒鐘,而那時,若還有信仰,會是什麼樣的信仰?

是不是因為苦難,人們才懂得彼此依靠?

我們以為自己有愛的渴望,我們常常忘了,我們也有恨的渴望。

在災難裡彼此靠近,在受苦時彼此撫慰鼓勵,在寒冷時彼此依偎取暖,像《死屋》裡的流刑犯,在死亡前彼此的依賴,足踝摩擦受傷,為腳銬裹上襯布,偷藏一點食物,留給鞭打後監禁的受刑者——《死屋》裡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愛」,大多是處境不是最差的刑徒對酷刑受虐者的愛。

《死屋》裡也有形形色色的「恨」,作者無以名之,是他看到最幸災樂禍的舉報告發,看到別人被打碎踝骨慘叫的快樂,聽到他人受鞭刑時求饒的莫名快樂。

一次流放、一次死刑、一次赦免,走在漫漫長途坎坷崎嶇的路上,書寫者觀看凝視人的種種表情與行為,他想到的絕不只是文學吧?他的書寫像鉅細靡遺的病歷,愛的或恨的病歷。沒有救贖,沒有結局,人在稱為愛或恨的遐想中陶醉,終究是絕望的,救贖是空想,信仰也是空想。

《死屋手記》的最後,書寫者刑期結束,他很仔細描寫長年戴在腳踝上的鐵的鐐銬,如何被鐵匠細心打開,沉重的鐵圈鬆開,從足踝上掉落,連聲響也沒有。

我為何會在沃羅涅日重讀《死屋手記》?為何在一班長途的夜車上想像自己浮在池上的雲端,沒有目的,不知道要去哪裡?

到了莫斯科,在國家美術館看到魯布列夫(Andrei Rublev)畫的〈三位一體〉,東正教的聖父、聖子、聖靈坐在一起,無所事事,大病初癒。我的朋友說:祂們好像在喝下午茶。

我看過塔可夫斯基拍攝的魯布列夫傳記電影,宗教屠殺、族群屠殺、階級屠殺,難以想像的慘酷的時代。然而,俄羅斯最偉大的畫家魯布列夫,躲在教堂裡,畫著無所事事的下午茶的寧謐祥和。(圖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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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魯布列夫〈三位一體聖像〉。 蔣勳/圖片提供

文明的美,只是在慘絕人寰的時刻,還相信喝一次下午茶的寧謐幸福嗎?

圖十一:莫斯科美術館藏〈杜斯妥也夫斯基像〉。 蔣勳/圖片提供

美術館裡也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畫像,我用手機拍下來,效果不好,但或許他也不會在意吧。(圖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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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一:莫斯科美術館藏〈杜斯妥也夫斯基像〉。 蔣勳/圖片提供

我喜歡關於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一個故事。他寫小說很快,有人以為他是天才。他長期沉迷賭博,《賭徒》一書幾乎是自傳。他豪賭輸錢,欠了賭債,只好跟出版社簽約,預支稿費還債,限期交稿,他就沒日沒夜地寫,怕睏倦睡著,就站著在桌邊寫。

這不像是鼓勵文青寫作的好例子,文學系學院裡很難相信這樣的書寫方式。但我相信迷人的書寫者確實如此,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許寧願是一名賭徒,「在生命的賭桌上,我一定輸完了才走。」青年時寫過一句詩給他,我還是相信:賭桌上,他總是孤注一擲,總是輸。輸了再想辦法還,辦法之一是寫小說賺稿費,拿到稿費,他還是去賭。沒有賭,沒有孤注一擲,沒有他的文學。

我在廣大的俄羅斯看天空的雲舒捲,想念起大坡池天空山頭的雲,時時來水面徘徊,看自己水中的倒影。(圖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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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二:大坡池上的雲。 蔣勳/圖片提供

---聯合報 2016-02-25 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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