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作於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作者杜甫。這首長篇敘事詩共有一百四十句，像是用詩歌體裁來寫的陳情表，是任職左拾遺的杜甫向肅宗皇帝匯報他探親路上及到家以後的見聞感想，詩前有一小序。全詩反映當時的政治形勢和社會現實，筆調樸實深沉，充滿憂國憂民情思，懷抱中興國家的希望。
全詩分五大段，「北征」即從朝廷所在的鳳翔到杜甫家人所在的鄜州的歷程，依次敘述了：蒙恩放歸探親、辭別朝廷登程時的憂慮；歸途所見景象和引起的感慨；到家後與妻子兒女團聚的悲喜交集情景；在家中關切國家形勢，和提出如何借用回紇兵力的建議；最後回顧朝廷在安史之亂局勢的變化，和表達了對國家前途的信心、對肅宗中興的期望。這首詩像上表的奏章一樣，寫明年月日，恭謹稱臣甫，恪守臣節，忠悃陳情。先說離職的不安，次敘征途的觀感，再述家室的情形，更論國策的得失，而歸結到歌功頌德。這一結構合乎禮數，盡其諫職，順理成章，而見美刺。讀者不難看到，詩人采用這樣的陳情表的構思，是出於他「奉儒守官」的思想修養和「別裁偽體」（「別裁偽體親風雅」是說要把訛誤不當的作品，加以區別剔除裁減，才合乎「風雅」之道）的創作要求，更凝聚著他與國家、人民休戚與共的深厚感情。
序
北歸至鳳翔，墨制放往鄜州作。
譯文：
向北回到鳳翔，皇帝敕命我（用墨筆書寫的詔敕，亦稱墨敕）回鄜州探家所作。
北征
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
譯文：
肅宗即位的第二年，閏八月初一日那天吉時，我將前往北方遠行，家裡情形一片迷茫。
維（發語詞）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詔許歸蓬蓽。
譯文：
此時因為戰亂，時局艱難憂患讓人憂心，朝野很少有空閑時日。想來慚愧，因為只有我私人蒙受皇恩，皇上下令允許我回家探親。
拜辭詣闕下，怵惕久未出。雖乏諫諍姿（杜甫時為左拾遺，屬於諫官），恐君有遺失。
譯文：
我到宮闕拜辭，內心感到恐懼不安，走了好久尚未走出。雖然缺乏敢於諫諍的氣魄，總惟恐皇上思慮有所疏失。
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
譯文：
皇上確是中興國家的君主，有條理謀劃國家大事本來就該謹慎周到。安史叛亂至今尚未平息，這使臣子深切憤恨。
揮涕戀行在（行在：皇帝在外臨時居住的處所），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
譯文：
我揮淚戀念鳳翔行宮，走在路上仍然神志恍惚（放心不下）。如今天下盡是創傷，我的憂慮何時才能結束！
說明：
「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痛心山河破碎，深憂民生塗炭，這是全詩反復詠嘆的主題，也是詩人自我形象的主要特徵。詩人在蒼茫暮色中踏上歸途時，國家正處危難，朝野都無閑暇，一個忠誠的諫官本不該離職，返鄉探親與他的本心也是相違的，因而他憂虞不安，留戀恍惚。
靡靡逾阡陌，人煙眇（少見）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
譯文：
我遲緩拖沓穿過田間小路，四處少見人煙一片蕭條。路上遇見很多人帶著創傷痛苦呻吟，有的傷口還在流血。
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
譯文：
我回頭看看鳳翔縣，傍晚時旗幟還忽隱忽現。向前登上重重寒山，屢屢發現戰士餵馬飲水的泉源。
邠郊入地底，涇水中蕩潏。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
譯文：
到了邠州郊外，由於地勢低凹，有如走入地底，中有涇水流動洶湧。山上怪石有如猛虎蹲立在眼前，吼嘯聲震山谷蒼崖好像會崩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
譯文：
今秋開滿菊花，石道上面印留下古代的車轍。青雲激發起高雅的興致，隱居山林的生活也很歡悅。
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
譯文：
山裡的野果都很散亂細小，到處羅列混生著橡實和山栗。有的紅得像朱砂，有的黑得像點點生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實。緬思桃源內，益嘆身世拙。
譯文：
它們有雨露滋潤，無論是甜的或苦的全都結了果實。遙想那世外桃源，更加想到自己生活的世界實在太糟糕。
坡陀望鄜畤，巖谷互出沒。我行已水濱，我僕猶木末。
譯文：
在起伏的坡陀上遙望鄜州，山巖山谷交相出沒。我已來到水邊，我的僕人還落後在坡上（回頭看，因為坡陡，使他好像在樹梢上一樣）。
鴟鳥（貓頭鷹）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
譯文：
鴟鳥在枯桑上鳴叫，野鼠亂拱洞穴。夜深時我走過戰場，寒冷的月光映照著白骨。
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為異物，指死亡）。
譯文：
回想起潼關的百萬大軍，那時候為何潰敗得如此倉促（卒，倉卒。公元756年安祿山攻陷洛陽，哥舒翰率三十萬大軍據守潼關，楊國忠迫其匆促迎戰，結果全軍覆沒，使大半秦中百姓遭受慘重傷害。
說明：
正由於滿懷憂國憂民，詩人沿途穿過田野，翻越山崗，夜經戰場，看見的是戰爭創傷和苦難現實，想到的是人生甘苦和身世浮沉，憂慮的是將帥失策和人民遭難。總之，滿目瘡痍，觸處憂虞，遙望前途，征程艱難，他深切希望皇帝和朝廷了解這一切，汲取這教訓。「緬思桃源內，益嘆身世拙。」詩人遙想桃源中人避亂世外，深嘆自己身世遭遇艱難。這是全詩伴隨著憂國憂民思想而交織起伏的個人感慨，也是詩人自我形象的重要特徵。肅宗皇帝放他回家探親，其實是厭棄他，冷落他。這是詩人心中有數的，但他無奈，有所怨望，而只能感慨。他痛心而苦澀地敘述、議論、描寫這次皇恩放回的格外優遇：在國家危難、人民傷亡的時刻，他竟能有閑專程探親，有興觀賞秋色，有幸全家團聚。這一切都違反他愛國的志節和愛民的情操，使他哭笑不得，尷尬難堪。因而在看到山間叢生的野果時，他不禁感慨天賜雨露相同，而果實苦甜各別；人生在世一樣，而安危遭遇迥異；他自己卻偏要選擇艱難道路，自甘其苦。
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
譯文：
何況我曾經墮入胡塵（困陷長安為叛軍所俘），等到回家時，頭髮已經盡是花白了。經過一年多，重新回到這茅屋，妻兒衣裳成了用碎布補成的百結衣。
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譯文：
在松林放聲痛哭激起了回響，泉流也像在一起嗚咽。平生所嬌養的兒子，臉色比雪還要蒼白。
見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
譯文：
看見了父親就轉過身來啼哭，身上污垢積黏，打著赤腳沒穿襪子。床前兩個小女孩，補綴的舊衣裳剛過兩膝（女兒長高了，裙子變短了）。
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水神）及紫鳳，顛倒在裋褐。
譯文：
有海上景象圖案的幛子裂開，因縫補而變得七彎八折。繡在上面的天吳和紫鳳，顛倒的被縫補在舊衣服上。
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
譯文：
我情緒惡劣，又吐又瀉躺了好幾天。奈何囊中沒有一點財帛，救你們脫離顫抖寒慄中。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
譯文：
打開包裹取出化妝用的粉黛，被褥和床帳可稍稍張羅鋪陳。瘦弱的妻子臉上又見光采，不懂事的女兒自己還在梳頭。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唐代女子畫眉，以闊為美）。
譯文：
學她母親沒有什麼擺弄，清早梳妝隨手往臉上塗抹。花了很長時間一下塗胭脂一下擦粉，胡亂把眉間塗寬。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鬚，誰能即嗔喝。
譯文：
我能活著回來看到孩子們，高興得好像忘了饑渴。他們問我事情，競相拉著我的鬍鬚，誰還能對他們斥責？
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歸且慰意，生理焉能說。
譯文：
我想起困在賊區的愁苦，我真的心甘情願受他們吵鬧。我剛回來要寬慰心情，料理生計問題，那裡還顧得細說？
說明：
回到家中，詩人看到妻子兒女窮困的生活，饑瘦的身容，體會到老妻和愛子對他的體貼，天真幼女在父前的嬌癡，回想到他自己捨家赴難以來的種種遭遇，不由得把一腔辛酸化為生聚的欣慰，這裡詩人的另一種處境和性格，一個艱難度日、愛憐家小的平民當家人的形象，便生動地顯現出來。詩人回到家裡，他雖然獲得家室團聚的歡樂，卻更體會到一個士大夫在戰亂年代的辛酸，不能忘懷被叛軍拘留長安的日子，而心中仍關切國家大事，考慮政策得失，急於為君拾遺。貫穿全詩的主題便是憂慮國家前途、人民生活，體現出來的詩人形象主要是這樣一位忠心耿耿、憂國憂民的士大夫。
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仰觀天色改，坐覺祆氣豁。
譯文：
皇上還流亡在外飽受風塵，幾時才可以停止練兵結束戰爭？抬頭看看天色的改變，覺得妖氣正在被消除，局勢已慢慢在好轉。
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鶻。其王愿助順，其俗善馳突。
譯文：
陰風從西北吹來，慘淡地隨著回紇人。回紇懷仁可汗願意意幫助唐朝（當時懷仁可汗派遣其太子葉護率騎兵四千助討叛亂），他們的習性好戰，善於馳騁突擊。
送兵五千人，驅馬一萬匹。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
譯文：
回紇送來五千個戰士，趕來一萬匹戰馬。這些兵馬以少為貴（一說這種兵嗜殺成性，少借為好），天下都佩服回紇勇猛善戰。
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聖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
譯文：
回紇兵都像猛鷹飛騰迅捷，破敵比射箭速度還快。皇上一心（虛心）期待爭取回紇的幫助，朝議對此感到憂心不願向回紇借兵，但又不敢反對。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蓄銳何俱發。
譯文：
伊水洛水很快就可輕而易舉收回，長安不必費力就可攻拔攻克。官兵請求深入敵區，養精蓄銳一齊出擊，收復敵占地區。
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積霜露，正氣（朝廷嚴正的兵威）有肅殺。
譯文：
此舉全面反攻可以打通青州和徐州，不久可望收復恒山和碣石山。秋天本來就多霜露，正氣有所肅殺。
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
譯文：
禍機轉移已到亡胡之年，局勢已定是擒胡之月。胡人命運豈能長久，皇朝的帝業綱紀本不該斷絕。
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奸臣竟菹醢（葅醢：剁成肉醬），同惡隨蕩析。
譯文：
回想安史亂起之初，唐王朝處於狼狽不堪處境，但事情的發展與結果不同於古代。奸臣楊國忠終被誅殺，同黨的惡人隨著瓦解離析。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
譯文：
沒有出現像夏及殷商那樣的衰亡，是由於處死像褒姒妲己那樣的楊貴妃。像周代漢代能再度中興，是靠像周宣王、漢光武帝那樣的明哲（意思是，唐玄宗雖也為楊貴妃兄妹所惑，但還沒有像三代的末代君主那樣弄得不可收拾）。
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微爾人盡非，於今國猶活。
譯文：
勇武有力的陳元禮將軍，率禁衛軍護衛玄宗逃離長安，奮發忠烈執行誅殺楊氏兄妹。如今若不是有陳將軍，大家就會被胡人統治，化為夷狄了。
凄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
譯文：
凄涼的大同殿，寂寞的白獸闥宮門。長安居民都盼望著皇帝翠羽的旗幟重臨，好的氣象會再向著長安宮殿。
園陵固有神，掃灑數不缺。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
譯文：
先帝園陵本來有神靈保佑，護陵祭禮全部執行沒有缺失。輝煌的太宗奠定強盛基業，他所創立建樹的功績，實在宏偉昌盛（這也是杜甫對肅宗期望能像唐初開國之君一樣中興天下）。
說明：
「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詩人堅信大唐國家的基礎堅實，期望唐肅宗能夠中興。這是貫穿全詩的思想信念和衷心願望，也是詩人的政治立場和出發點。因此他雖然正視國家戰亂、人民傷亡的苦難現實，雖然受到厭棄冷落的待遇，雖然一家老小過著饑寒的生活，但是他並不因此而灰心失望，更不逃避現實，而是堅持大義，顧全大局。他受到形勢好轉的鼓舞，積極考慮決策的得失，語重心長地回顧事變以後的局勢發展，強調指出事變使奸佞蕩析，熱情贊美忠臣除奸的功績，表達了愛國的意願，歌頌唐太宗奠定的國家基業，從而表明對唐肅宗中興國家的殷切期望。由於階級和時代的局限，詩人的社會理想不過是恢復唐太宗的功業，對唐玄宗有所美化，對唐肅宗有所不言，然而應當承認，詩人的愛國情操是達到時代的高度、站在時代的前列。
【文章出處】
《杜工部集》
〈北征〉
原作者：杜甫
想像示意圖
賞析：
綜合上述，這首長篇敘事詩，更是一首政治抒情詩，是一位忠心耿耿、憂國憂民的士大夫履職的陳情，是一位艱難度日、愛憐家小的當家平民憂生的感慨，是一位堅持大義、顧全大局的志士仁人述懷的長歌。藝術上說，它既要通過敘事來抒情達志，又要明確表達思想，因而用賦的方法來寫，是自然而恰當的。它也確像一篇陳情表，慷慨陳辭，長歌浩嘆，然而謹嚴寫實，指點有據。從開頭到結尾，對所見所聞一一道來，指事議論，即景抒情，充分發揮賦的長處，具體表達了陳情表的內容。但為了更形象地表達思想感情，也由於有的思想感情不宜直接道破，詩中又靈活地運用了各種比興方法，即使敘事具有形象，意味深長，不致枯燥；又使語言精煉，結構緊密，避免行文拖沓。例如詩人登上山岡，描寫了戰士飲馬的泉眼，郊野山水地形勢態，以及那突如其來的猛虎、蒼崖，含有感慨和寄托，讀者自可意會。又如詩人用觀察天象方式概括當時平叛形勢，實際上也是一種比興。天色好轉，妖氣消散，豁然開朗，是指叛軍失敗；而陰風飄來，則暗示詩人對回紇軍的態度。諸如此類，倘使都用直陳，勢必繁複而無詩味，那便和章表沒有區別。因而詩人以賦為主、有比有興的方法，恰可適應於表現這首詩所包括的的歷史內容，也顯示出詩人在詩歌藝術上的高度才能和渾熟技巧，足以得心應手、運用自如地用詩歌體裁來寫出這樣一篇博大精深、沉鬱頓挫的陳情表。
【文章出處】
《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 ）
1998
作者：蕭滌非
《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
1983
作者：周嘯天等
（編按：文字已經改寫重新整理）
上圖：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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